Through Struggle to the Stars
從 苦 難 至 明 星
1.
世界被獲救的那一天早晨是一個晴天。
Herc單手拖著Max快步踏出停機坪時,迎接他的是一片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
待在室內過久的關係,那耀目的日光刺得他眼角濕潤起來──當然還有別的原因,可是他不願意讓情緒失控,所以他用力的深吸了一口氣,發現當中包含著來自圍繞他們四周港灣的海風、永不休止的摩打和機油的辛辣氣味、與及凱旋歸來的雀躍氣氛。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當他仍在澳大利亞皇家空軍隊時和隊友們在基地上迎接一隊最新型號的戰機試飛成功回來,眾人情緒高漲,整個跑道上也是和現在一樣熱鬧興奮……那一幕久遠得彷如隔世。
跟 在他身後的還有一大班機組人員。科學家們手舞足動且喋喋不休、不知道該算是爭吵還是互相慶賀的聲音自他背後傳來,他只聽到『回德國』、『和妻兒團聚』之類 的片段;而Tendo儘管很想跟著一起來迎接Raleigh和Mako,但目前LOCCENT裡這一刻正被來自世界各地有關於突破點被成功破壞的求證訊息弄得亂成一片,他得留在主控室裡應付這一切後續。
而暫代理司令官一職的Herc則帶領著一眾工作人員前往迎接拯救了這個世界的英雄們。
他們大概在停機坪上等待了約十來分鐘,戰鬥直升機接近的聲響便開始轟轟不絕於耳,那數十隻鐵鳥的巨大陰影蓋過了他們。站在他腳邊的Max開始吠了起來,彷彿想掙脫彊繩一般,顯得很燥動,Herc不禁拉緊了鍊繩並半跪下來,用健全的左手揉著鬥牛犬的背部安撫道:
「啐、冷靜點。我知道你很期待看見森小姐,可是人家才剛從另一個世界回來呢你可別嚇壞她了…」想起自家的狗幾天前才對久沒見的年輕女子搖頭晃腦口水流一地團團轉的樣子,Herc的嘴角便想拉起一個笑,卻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臉頰比他想像中還要僵硬。
「長官──」
就在這時從背後傳來呼喊的聲音,Herc轉首只見一大群人中好像插進了一個揚高著手、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並朝他的方向走來的工作人員。
然而他還沒有機會回應,圍繞著他們身邊打轉的風突然一猛,所有人皆反射性地仰頭,於一片轟轟聲中目賭乘載著眾人所期待的英雄們的第一架直升機徐徐地成功降落。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直升機上,門被拉開的一剎那人們忍不住歡呼,先是兩個救護員一前一後躍下,喊著人群散開好騰出空間、並指揮著地面人員遞來擔架和所需物資;然後下一刻,近乎出奇不意一般,一抹亮眼又熟悉的藍髮出現,倒映於眾人的眼內。那抹藍色的挑染混在一頭黑髮中,正隨著烈風劃過那張剛柔並重、帶有東方女性特色的臉孔──披著一身黑色鎧甲的Mako Mori步下,並試圖參扶身後的拍擋,剛從異世界回來的Raleigh Becket。
人群再次爆出觀呼聲,拍掌叫好此起彼落,Mako和Raleigh還來不及朝眾人露出微笑,一看見朝他們迎上前的Herc便立即抓住了他。兩人甚至不管身旁的醫護人員阻止和幫忙,近乎跌撞地、比他更焦急、更高興地看見他。
他不假思索地把這兩個年輕的英雄擁進懷裡,即使只有單手而另一隻手仍隱隱作痛,一如他的心臟。
「──長官!比起我們,你更需要見另一個人。」
Mako用力的捉著他的衣襟,Herc看見她的眼角閃著淚光,一下愣住無法思考,他一隻手還幫忙扶著另一邊廂連站都站不穩的Raleigh。即使滿身是傷又痛得唉唉叫的男孩依然興奮得手舞足蹈,邊指著他們身後幾架正盤旋等待著降落的直升機邊朝他喊著近乎無意義的歡呼:「太棒了長官!他沒事!他沒事!他們好像還找到元帥的救生艙位置──」
Herc還沒來得及消化有關於『他』的消息,四周同樣興致高仰的人們已一湧而上把他們三人團團包圍起來,又是喝采 又是感謝、笑容與及淚水。各種語言交雜,人類獲救的喜慶之音。而他只感到耳朵內嗡嗡作響猶如耳嗚,而這不只是因為身邊人聲頂沸、且他們頭頂上還有多架直升機同時降落的原因。
他的肩膊突然被拉扯,轉過頭來之時迎上一張有點陌生但記得是LOCCENT內控制員之一的臉孔、更想起剛剛直升機降落前正是這人想穿越人群告知他甚麼……
「長官!我是來通知你十分鐘前搜索隊剛找到了屬於Striker Eureka的逃生艙──」
那職員才剛說到一半便停下來了,顯然被眼前的長官驟變的面色而嚇到。
這時不知道是誰、大概是Mako喊了一句:「Max!」
Herc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連放開了手中鬥牛犬的繩索也不自知,隔著晃動的人群他隱約看見他的狗兒已經跑朝另一架直升機跑去,一路上還嚇到了幾個沒留意腳邊的工作人員,但沒人來得及阻止Max,因為牠比誰都更有目的般跑向牠所渴望的地方。
Herc Hansen到這一刻才能說服自己相信。
他回來了。在一個晴天。
※
Charles Hansen──大家都喊他Chuck──很不擅長應付眼淚,尤其是女性的。
他還記得小時候,有一趟下課後午睡起來,在廚房裡發現母親獨自一人飲泣著。
那是一個安靜而溫柔的午後,母親正在準備著茶點給他,從躺開的窗戶外隱約傳來細碎的聲響:鳥鳴、葉落、或腳踏車的鈴聲……一切屬於日常的詳和,他卻只感到絕望且不知所操。他能猜出母親哭泣的原因,每次當父親到海外執勤聯絡不上的時候,她總是顯得坐立難安、猶如門上那等待著為誰歸來而開啟響起的琉璃風鈴。
年小的他會試探地走近,也許是腳步太輕根本沒被發現,一直到他伸手拉了一下母親的圍裙襬子,她才赫然發現了他趕忙用手擦掉臉上的淚痕,朝他展開了笑容邊彎下腰來打算道歉,Chuck卻沒等她開口便先忍不住摟緊了她,把自己的臉埋進母親柔軟的、帶著蛋榚一樣香氣的衣服裡。
『爸爸還沒有回來嗎?』
『…是的,我很想念他呢。Chuck真是堅強,媽媽得像你一樣。』
她悄悄的說,邊順著他姜黃色的頭髮,邊在他頭頂上牢牢地印下一吻,彷彿是給他的安慰更像是給自己的肯定。Chuck一直是媽媽給他的眶稱,其實他比較習慣Charles,小時候除了母親外、就只有想戲弄他時的Scott叔會用這名字喊他。學校裡的老師和同學都不知道他有這個小名、連父親也喚他的本名。他把 這個眶稱當作是他和母親之間的祕密。他把母親的腰摟得很緊,倔強地決定絕不會再說出任何顯得孩子氣或擔心的話語,只會用行動來證明給母親看他就像她所說一 般是一個堅強的男生。即使是致身於母親的懷中,他仍然深信著自己能夠保護她。儘管打從心底,他有著一絲不願意承認的恐懼,深怕他無法為母親做到甚麼,他最希望的是父親趕快回來,好抹掉母親眼角的淚水。
現在這一刻,面對Mako的眼淚他同樣不知所操。
Mako一進來便主動摟住他,聽到他的抽氣聲才驚覺自己用力了,很不好意思地放開他坐下來邊道歉。他只能咬牙忍痛邊揮揮手叫她別在意。她跟他說她剛去探望完老師 ──Pentecost元帥,他的傷勢較為嚴重,還好總算脫離了危險期。大概是因為這樣、再加上已經幾天沒睡又剛放鬆下來的關係,Mako說著說著,一抬頭盯看著他便說:太慶幸你們都活著回……句子還沒說完,便掉淚了。
Chuck坐在那兒尷尬得要死。這一切都教他坐立難安,而他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出來。也許Mako已經忘了,可是他還記得自己兩天前才朝她喊過髒話、和她的拍擋在眾目睽睽下大打出手;更記得在維多利亞港上、自己和父親的命是 她和Raleigh救回來的。他知道她已經不會在意了。但他比誰都更介意自己幹過的蠢事。更別說他人正半躺在病床上、掛了一堆點滴、繃帶圍上好幾圈猶如半尊木乃伊,體內殘存著的麻醉藥更叫他頭暈腦脹,思考遲鈍而緩慢,整個人就顯得更彆扭。
Mako看著反應較平常慢上一拍的Chuck不禁覺得很有趣,即使本來哭著還是逗他一般說起:「你一定想不到你的父親聽見你還活著時的表情。」
這句話總算讓Chuck抬頭正眼看著她。Mako發現他真正感興趣了(並看穿了他的害羞)而笑著邊回想起在停機坪上那天的情況,邊告訴他是Max先找到他的 ──太厲害了,牠一下子就知道是哪一架載著他的逃生艙的直升機、一個勁兒便跑過去了。他的父親還呆在人群裡無法動彈。可是當Striker Eureka的駕駛也尋獲的消息一傳開來,所有人就更興奮地湧上前。直到救護人員好不容易把他的擔架抬下來──那時他仍然處於昏迷狀態──眾人讓出道路好讓他的父親走近,並見證了從不輕易掉淚的Herc Hansen再也忍不住發紅的雙眼、彷彿無法呼吸又害怕打破這一刻。他小心翼翼而沉默地靠近,在彎身抱著兒子、碰上了對方仍帶著微溫的額角,確認這一切並非只存於想像之時,才敢發出嗚咽的聲響。
「我們都太幸運了,能夠回到他們的身邊。」
Mako邊擦著淚邊對他說: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我得脫離老師的影子才能真正的獨立成長。可是在離別的那一刻我才終於理解到疪護和陰影的分別──我永遠都是那個站在癈墟中仰望著他的小女孩。若非他對我說,我永遠都能在drift裡找到他,我大概無法放手一搏、離開他和Raleigh把任務完成吧。」
他看著她,彷彿她正在對他說卻更像是跟自己對話。
「…我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所救。」
那 一刻,Mako的樣子刻進了他的腦海中,她的臉上仍有淚痕卻掛著笑,讓他不再感到焦躁不安,相反地,猶如身上那些正慢慢癒合的傷痕一般將會讓Chuck記住一輩子。他以後大概會永遠這樣記得她──Mako Mori在他心目中再也不是小時候那個他總是不知為何看不順眼、溝通不了又奇怪倔強的日本女孩、也不再是第一次進行腦內連結就搞砸幾乎在末日前便毀了整個基地的女人,而是和他一樣,歷劫回來卻脫變成比他更為完整的人。
他深知他和Mako的差別,大概是她和她的父親說再見了,而他沒有。
軟弱如他沒有把握最後的機會,因為站在啟程前往出發最後任務的廊道上,那一刻他已覺得沒必要了。要說的一早便在腦內說光。他不恨他的父親,但也無法愛他。那是一個永遠的疙瘩。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的父親為他付出了多少。
他的父親為他付出了所有──而這種付出偏偏正是他恨他的原因。
所以他連最基本的回報也做不到。
他為此感到羞恥,除了請求父親原諒他外他別無他法,而他窩囊得連開口道歉的勇氣也沒有。他悲憤得熱了眼眶,幾乎無法正視他的父親,只好屈膝轉向他們的狗兒,還好有Max。這是他唯一能夠留給父親的、最後的禮物。
轉過背後他能聽見父親朝元帥強調:『那是我的兒子!』,他更感到無地自容。直到最後他都心存僥倖、感激兩人的不擅溝通而不用面對腦內那已經上演了千萬遍的爭吵、道歉和最終的無法原諒。
就這樣便好。他本以為這是他倆之間最好的結局。
可是,他回來了。所有拋棄的懊悔和苦惱再次捲席而來,更別提可以預想接踵而來的種種問題。
…啊、現在沒有Drift了,他該怎樣面對老爸?
在慶幸回到這個世界的同時,Chuck為自己無法於戰爭中葬送性命而有著一絲不屬於英雄該有的遺憾感。
而他為這樣的想法更加蔑視自己。
※
Herc一直認為沒有跟兒子對話的必要。
別以為他沒嘗試過:大概是在Chuck剛失去母親的時候,他盡他作為父親的本能想要維繫他們之間那被從海中冒出的怪物、從天而降的核彈破壞得傷痕纍纍的關 係,可是那時候的Chuck甚麼也聽不進去──甚至一直到現在也無法把他聽進去──猶如銅牆鐵壁一般,每次都像撞上一團憤怒的火球一樣,只會燃燒自己、燒傷所有接近他的人。這逼使得Herc不久後便放棄了任何溝通的可能性。直到他們一同駕駛Striker Eureka、進行了Drift,Herc便更加覺得失去了對話的理由。
在Drift裡並不需要對話,但他能體驗到一個十一歲孩子的憤怒,然後他發現他依然像當天一樣,甚麼也做不了、更無法改變過去。
他們逃得遠遠的。聽見爆炸響起之時回頭一看連城市的影子也濛糊不清,只能看見冒出的巨大灰色雲朵,猶如怪獸的靈魂,凝固於空中久久無法消散。Herc知道那 一刻意味著甚麼,但他說不出口,只能握緊兒子的手,品嚐著妻子伴隨著大半個城市消逝的苦味。Chuck還沒猜到發生甚麼事,可是從他握緊了他的手裡承受過 雙人的痛苦,他想是從那一刻開始注定了他們將會有精神共感的可能性──或者說,唯一性。
因為他選擇了他。擇取其一的痛苦。還有割捨的痛苦。
所以當Herc拾起勇氣開口之時,他喊他Chuck。
那是他第一次喊他兒子的眶稱,因為他知道再也沒有人會用這名字喊他了。
那名字就像之後他們所有說出口只會徒增彼此傷口的話語:他罵他的年輕高傲老是惹麻煩的習性、他反諷對方年輕時也沒比自己好、更別提他從來沒有關心過他這鐵一般的事實──於是Drift裡兩人都選擇了沉默。也許沉默是最好的。把傷害減少到最小的可能性。
然後從沉默中滋長出悔意和恨意。彼此相向且蔓延至沒有止境的盡頭。
伴隨著每一隻他們一同擊倒打敗的怪物、每一斬皆摧殘著他們那看似穩定卻實則脆弱的精神相連;每一滴染上的藍色液體不止侵蝕了機身、更像滲入至他們的腦海中, 污染了所有想法、淹沒了所有出口。終於到了第十斬,當他們從悉尼轉移到香港基地之前,得知了有關於Pitfall任務的內容後,他們有過以下對話:
──準備好了嗎兒子?
──廢話少說,老頭。我等這一刻等得有夠久了。
Chuck像一頭等不及沖進鬥獸場內的獅子,滿身帶著徽章一樣的傷痕、即使血流披面也在所不惜。見狀的Herc心中難免隱隱作痛,畢竟這任務猶如他把兒子一同帶往墳 墓裡去。一如那一再於夢魘中糾纏他的問題──悔意是因為即使所有事情再發生一遍,在悉尼被毀的那一天他還是會選擇他們的兒子,那是作為一個父親的必然選 擇。他比誰都更確定這是Angela所想要的。可是這是否Chuck想要的呢?他愈來愈沒有把握了。
即使他懂得,若要拯救這個世界便終需有人犧牲,不是別人而是他倆;作為最後希望的Striker Eureka駕駛員,視死如歸的精神絕不充許在這時候臨陣退縮。更別說他們作為Hansen的自尊也不會充許。
因此他們早有覺悟,當一切都結束之時,他們也會所餘無幾。
而事實當一切都終結了,世界獲救之日,他們再次只剩下對方,Herc比誰都更慶幸Chuck回來,卻同時不知道該如何再次展開本來就生疏冷漠的父子關係,而他們連最直接對話的方式也失去了。
他們只能正視彼此,卻又無法溝通。
※
Chuck醒來時Herc正坐在他病床末端的桌前,架著眼鏡似乎用單手在批改著甚麼,一隻手仍在吊巾裡,膝上還堆了一疊文件;這情景讓Chuck愣住了很久、別說差點沒把這陌生模樣的父親認出來,他連自己是否真的死了也還沒搞懂。
一直到Herc發現他清醒過來時,立即站起身來喊著他的名字、邊趕著去按呼叫醫護人員的鈴,膝上的文件掉了一地也不在意。Chuck因為聲線沙啞幾乎發不了 聲,卻還是來得及對他說一聲:『我回來了』,Herc回了一句:『沒事了』,才觸及他的臉頰便被走進來的醫生和護士們團團圍上。後來再回想,他仍然依稀記得父親雙眼上的陰影,大概已經幾天沒瞌眼了。
Chuck必須承認,再次見到父親他還是打從心裡的高興,對方亦然。
即使兩人不擅表達感情,一開始那幾天還是過得滿融洽的。Herc先跟Chuck交待了當天他們進入突破點後所發生的事,他很好運,遭遇上這樣巨大的爆炸卻仍然趕及隨著逃生艙已成功脫出。他只是昏睡了兩天,另一邊廂的Stacker卻沒那麼好運,大概是先把他送出機甲才啟動自己的裝置;儘管只是幾秒的差異,他們找到他時受的傷明顯要嚴重得多,幸好Stacker Pentecost作為鐵腕元帥的名聲可不是假的、他頑強地撐過了至為關鍵的危險期,保住了性命。然而,直到目前為止仍然處於昏迷狀態中,Mako近乎每 天都待在他的床伴。而只是受了些輕傷的Raleigh也因為曾經進入過突破點而得留院觀察,以確保身體並無受到任何長期影響。
得曉這一切 的Chuck知道最後一刻啟動了裝置的元帥是在信守對父親的承諾,怎樣也要把他送回父親的身邊。他在元帥的腦海裡無法讀到太多東西,在最後只強烈地感受到對方專注於如何保護他的女孩、守護身邊一起併肩作戰的成員…這些都是元帥一直以來的職責而他也貫徹到底。除了父親外,Chuck知道他得到了在這趟最後的戰鬥中最好的拍擋。他想若元帥短期裡還無法親自起來告訴Mako的話,他會代為告訴她。
而Herc也告訴了Chuck,他目前暫代了元帥一 職,摃上了維持香港碎頂基地一切運作與及處理大大小小事務的差事。老實說Chuck有點難以想像那個當駕駛員時總是極盡可能迴避任何訪問的老爸,現在得應付從世界各地峰湧而來的傳媒、還有各個政府和聯合國的介入、和平後該如何重組PPDC與及安頓內部人手…等等,更別說他的右手還沒完全復原,然而,以Chuck熟知他老爸愛忍耐的性格自然一聲不響地全摃下來了。各式各樣的難題堆積如山於桌面,而他們本來的領袖仍與死神搏鬥中。
也許就像開始得頻繁地穿上正式軍服、還不時得戴上眼鏡的Herc感嘆:怪不得當年Stacker說終有一天也許再也沒有機甲需要我們駕駛,文件卻永遠等著被批閱。
Chuck發現Herc變得比他記憶中還要蒼老,雖然只是相隔幾天,一覺醒來卻彷如隔世的光景。他不禁懷疑醒來後的自己缺失了甚麼。在海底裡的最後任務時刻,大概有甚麼隨著那爆炸,一同毀於深海裡。可是他想不起來。
而儘管Herc一直忙這忙那的,但他依然堅持每天去探望Chuck。耿直如他想也知道把兒子送上戰場後還能看見他回來是近乎萬中無一的奇蹟,即使他們還是沒有想通該如何和對方相處、他也只能抱著不要再搞砸的心態回去。有點悲慘的是,Herc發現自己忍不住變得碎碎唸,像個煩人的老頭子(而Chuck也的確這樣喊他)做著他不擅長的事,不太靈活的手臂更只是令一切事情變得更難辦,像是試著把Mako送來的鮮花擺插好、或是詢問Chuck想吃甚麼或看甚麼、下次他可以買來……大部份的提議都被Chuck拒絕了。例如說他建議找天有空他們一起去探望Raleigh,看看對方復原得怎樣,卻惹來了Chuck極大的反感(雖然Herc實在不該覺得奇怪)。他們互相對罵了一陣子──老實說也不是真的動氣了,可是他們之間一說起話來就是少不了頂撞──他教訓他說好歹是隊友、對方還是拯救了大家的英雄,表達一下敬意又不會怎樣;而他那個愛面子的笨蛋兒子只會說:反正我就是看他不順眼!
於是每一天當Herc走進病房時,他們看見對方時會鬆一 口氣、可是開口不到兩句又會少不了口角,然後平復下來後便不了了之。一切過去後都是瑣事,當下卻是最重要之事。他們抓不住重心,猶如浮木,只知道得抓著彼 此。就這樣跌跌撞撞、近乎忽喜忽憂的過了快一個星期,到了第七天,最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現了:
「天啊、Chuck你這小子真命大!分一點好運給我好嗎?」
站在房門外,把背包摔到地上,一身風塵僕僕的Scott Hansen把墨鏡摘掉,語調輕浮,一張臉在看到房內的Herc和Chuck完好無缺之時卻露出比笑還要難看的表情。
世界被獲救的那一天早晨是一個晴天。
Herc單手拖著Max快步踏出停機坪時,迎接他的是一片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
待在室內過久的關係,那耀目的日光刺得他眼角濕潤起來──當然還有別的原因,可是他不願意讓情緒失控,所以他用力的深吸了一口氣,發現當中包含著來自圍繞他們四周港灣的海風、永不休止的摩打和機油的辛辣氣味、與及凱旋歸來的雀躍氣氛。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當他仍在澳大利亞皇家空軍隊時和隊友們在基地上迎接一隊最新型號的戰機試飛成功回來,眾人情緒高漲,整個跑道上也是和現在一樣熱鬧興奮……那一幕久遠得彷如隔世。
跟 在他身後的還有一大班機組人員。科學家們手舞足動且喋喋不休、不知道該算是爭吵還是互相慶賀的聲音自他背後傳來,他只聽到『回德國』、『和妻兒團聚』之類 的片段;而Tendo儘管很想跟著一起來迎接Raleigh和Mako,但目前LOCCENT裡這一刻正被來自世界各地有關於突破點被成功破壞的求證訊息弄得亂成一片,他得留在主控室裡應付這一切後續。
而暫代理司令官一職的Herc則帶領著一眾工作人員前往迎接拯救了這個世界的英雄們。
他們大概在停機坪上等待了約十來分鐘,戰鬥直升機接近的聲響便開始轟轟不絕於耳,那數十隻鐵鳥的巨大陰影蓋過了他們。站在他腳邊的Max開始吠了起來,彷彿想掙脫彊繩一般,顯得很燥動,Herc不禁拉緊了鍊繩並半跪下來,用健全的左手揉著鬥牛犬的背部安撫道:
「啐、冷靜點。我知道你很期待看見森小姐,可是人家才剛從另一個世界回來呢你可別嚇壞她了…」想起自家的狗幾天前才對久沒見的年輕女子搖頭晃腦口水流一地團團轉的樣子,Herc的嘴角便想拉起一個笑,卻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臉頰比他想像中還要僵硬。
「長官──」
就在這時從背後傳來呼喊的聲音,Herc轉首只見一大群人中好像插進了一個揚高著手、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並朝他的方向走來的工作人員。
然而他還沒有機會回應,圍繞著他們身邊打轉的風突然一猛,所有人皆反射性地仰頭,於一片轟轟聲中目賭乘載著眾人所期待的英雄們的第一架直升機徐徐地成功降落。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直升機上,門被拉開的一剎那人們忍不住歡呼,先是兩個救護員一前一後躍下,喊著人群散開好騰出空間、並指揮著地面人員遞來擔架和所需物資;然後下一刻,近乎出奇不意一般,一抹亮眼又熟悉的藍髮出現,倒映於眾人的眼內。那抹藍色的挑染混在一頭黑髮中,正隨著烈風劃過那張剛柔並重、帶有東方女性特色的臉孔──披著一身黑色鎧甲的Mako Mori步下,並試圖參扶身後的拍擋,剛從異世界回來的Raleigh Becket。
人群再次爆出觀呼聲,拍掌叫好此起彼落,Mako和Raleigh還來不及朝眾人露出微笑,一看見朝他們迎上前的Herc便立即抓住了他。兩人甚至不管身旁的醫護人員阻止和幫忙,近乎跌撞地、比他更焦急、更高興地看見他。
他不假思索地把這兩個年輕的英雄擁進懷裡,即使只有單手而另一隻手仍隱隱作痛,一如他的心臟。
「──長官!比起我們,你更需要見另一個人。」
Mako用力的捉著他的衣襟,Herc看見她的眼角閃著淚光,一下愣住無法思考,他一隻手還幫忙扶著另一邊廂連站都站不穩的Raleigh。即使滿身是傷又痛得唉唉叫的男孩依然興奮得手舞足蹈,邊指著他們身後幾架正盤旋等待著降落的直升機邊朝他喊著近乎無意義的歡呼:「太棒了長官!他沒事!他沒事!他們好像還找到元帥的救生艙位置──」
Herc還沒來得及消化有關於『他』的消息,四周同樣興致高仰的人們已一湧而上把他們三人團團包圍起來,又是喝采 又是感謝、笑容與及淚水。各種語言交雜,人類獲救的喜慶之音。而他只感到耳朵內嗡嗡作響猶如耳嗚,而這不只是因為身邊人聲頂沸、且他們頭頂上還有多架直升機同時降落的原因。
他的肩膊突然被拉扯,轉過頭來之時迎上一張有點陌生但記得是LOCCENT內控制員之一的臉孔、更想起剛剛直升機降落前正是這人想穿越人群告知他甚麼……
「長官!我是來通知你十分鐘前搜索隊剛找到了屬於Striker Eureka的逃生艙──」
那職員才剛說到一半便停下來了,顯然被眼前的長官驟變的面色而嚇到。
這時不知道是誰、大概是Mako喊了一句:「Max!」
Herc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連放開了手中鬥牛犬的繩索也不自知,隔著晃動的人群他隱約看見他的狗兒已經跑朝另一架直升機跑去,一路上還嚇到了幾個沒留意腳邊的工作人員,但沒人來得及阻止Max,因為牠比誰都更有目的般跑向牠所渴望的地方。
Herc Hansen到這一刻才能說服自己相信。
他回來了。在一個晴天。
※
Charles Hansen──大家都喊他Chuck──很不擅長應付眼淚,尤其是女性的。
他還記得小時候,有一趟下課後午睡起來,在廚房裡發現母親獨自一人飲泣著。
那是一個安靜而溫柔的午後,母親正在準備著茶點給他,從躺開的窗戶外隱約傳來細碎的聲響:鳥鳴、葉落、或腳踏車的鈴聲……一切屬於日常的詳和,他卻只感到絕望且不知所操。他能猜出母親哭泣的原因,每次當父親到海外執勤聯絡不上的時候,她總是顯得坐立難安、猶如門上那等待著為誰歸來而開啟響起的琉璃風鈴。
年小的他會試探地走近,也許是腳步太輕根本沒被發現,一直到他伸手拉了一下母親的圍裙襬子,她才赫然發現了他趕忙用手擦掉臉上的淚痕,朝他展開了笑容邊彎下腰來打算道歉,Chuck卻沒等她開口便先忍不住摟緊了她,把自己的臉埋進母親柔軟的、帶著蛋榚一樣香氣的衣服裡。
『爸爸還沒有回來嗎?』
『…是的,我很想念他呢。Chuck真是堅強,媽媽得像你一樣。』
她悄悄的說,邊順著他姜黃色的頭髮,邊在他頭頂上牢牢地印下一吻,彷彿是給他的安慰更像是給自己的肯定。Chuck一直是媽媽給他的眶稱,其實他比較習慣Charles,小時候除了母親外、就只有想戲弄他時的Scott叔會用這名字喊他。學校裡的老師和同學都不知道他有這個小名、連父親也喚他的本名。他把 這個眶稱當作是他和母親之間的祕密。他把母親的腰摟得很緊,倔強地決定絕不會再說出任何顯得孩子氣或擔心的話語,只會用行動來證明給母親看他就像她所說一 般是一個堅強的男生。即使是致身於母親的懷中,他仍然深信著自己能夠保護她。儘管打從心底,他有著一絲不願意承認的恐懼,深怕他無法為母親做到甚麼,他最希望的是父親趕快回來,好抹掉母親眼角的淚水。
現在這一刻,面對Mako的眼淚他同樣不知所操。
Mako一進來便主動摟住他,聽到他的抽氣聲才驚覺自己用力了,很不好意思地放開他坐下來邊道歉。他只能咬牙忍痛邊揮揮手叫她別在意。她跟他說她剛去探望完老師 ──Pentecost元帥,他的傷勢較為嚴重,還好總算脫離了危險期。大概是因為這樣、再加上已經幾天沒睡又剛放鬆下來的關係,Mako說著說著,一抬頭盯看著他便說:太慶幸你們都活著回……句子還沒說完,便掉淚了。
Chuck坐在那兒尷尬得要死。這一切都教他坐立難安,而他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出來。也許Mako已經忘了,可是他還記得自己兩天前才朝她喊過髒話、和她的拍擋在眾目睽睽下大打出手;更記得在維多利亞港上、自己和父親的命是 她和Raleigh救回來的。他知道她已經不會在意了。但他比誰都更介意自己幹過的蠢事。更別說他人正半躺在病床上、掛了一堆點滴、繃帶圍上好幾圈猶如半尊木乃伊,體內殘存著的麻醉藥更叫他頭暈腦脹,思考遲鈍而緩慢,整個人就顯得更彆扭。
Mako看著反應較平常慢上一拍的Chuck不禁覺得很有趣,即使本來哭著還是逗他一般說起:「你一定想不到你的父親聽見你還活著時的表情。」
這句話總算讓Chuck抬頭正眼看著她。Mako發現他真正感興趣了(並看穿了他的害羞)而笑著邊回想起在停機坪上那天的情況,邊告訴他是Max先找到他的 ──太厲害了,牠一下子就知道是哪一架載著他的逃生艙的直升機、一個勁兒便跑過去了。他的父親還呆在人群裡無法動彈。可是當Striker Eureka的駕駛也尋獲的消息一傳開來,所有人就更興奮地湧上前。直到救護人員好不容易把他的擔架抬下來──那時他仍然處於昏迷狀態──眾人讓出道路好讓他的父親走近,並見證了從不輕易掉淚的Herc Hansen再也忍不住發紅的雙眼、彷彿無法呼吸又害怕打破這一刻。他小心翼翼而沉默地靠近,在彎身抱著兒子、碰上了對方仍帶著微溫的額角,確認這一切並非只存於想像之時,才敢發出嗚咽的聲響。
「我們都太幸運了,能夠回到他們的身邊。」
Mako邊擦著淚邊對他說: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我得脫離老師的影子才能真正的獨立成長。可是在離別的那一刻我才終於理解到疪護和陰影的分別──我永遠都是那個站在癈墟中仰望著他的小女孩。若非他對我說,我永遠都能在drift裡找到他,我大概無法放手一搏、離開他和Raleigh把任務完成吧。」
他看著她,彷彿她正在對他說卻更像是跟自己對話。
「…我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所救。」
那 一刻,Mako的樣子刻進了他的腦海中,她的臉上仍有淚痕卻掛著笑,讓他不再感到焦躁不安,相反地,猶如身上那些正慢慢癒合的傷痕一般將會讓Chuck記住一輩子。他以後大概會永遠這樣記得她──Mako Mori在他心目中再也不是小時候那個他總是不知為何看不順眼、溝通不了又奇怪倔強的日本女孩、也不再是第一次進行腦內連結就搞砸幾乎在末日前便毀了整個基地的女人,而是和他一樣,歷劫回來卻脫變成比他更為完整的人。
他深知他和Mako的差別,大概是她和她的父親說再見了,而他沒有。
軟弱如他沒有把握最後的機會,因為站在啟程前往出發最後任務的廊道上,那一刻他已覺得沒必要了。要說的一早便在腦內說光。他不恨他的父親,但也無法愛他。那是一個永遠的疙瘩。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的父親為他付出了多少。
他的父親為他付出了所有──而這種付出偏偏正是他恨他的原因。
所以他連最基本的回報也做不到。
他為此感到羞恥,除了請求父親原諒他外他別無他法,而他窩囊得連開口道歉的勇氣也沒有。他悲憤得熱了眼眶,幾乎無法正視他的父親,只好屈膝轉向他們的狗兒,還好有Max。這是他唯一能夠留給父親的、最後的禮物。
轉過背後他能聽見父親朝元帥強調:『那是我的兒子!』,他更感到無地自容。直到最後他都心存僥倖、感激兩人的不擅溝通而不用面對腦內那已經上演了千萬遍的爭吵、道歉和最終的無法原諒。
就這樣便好。他本以為這是他倆之間最好的結局。
可是,他回來了。所有拋棄的懊悔和苦惱再次捲席而來,更別提可以預想接踵而來的種種問題。
…啊、現在沒有Drift了,他該怎樣面對老爸?
在慶幸回到這個世界的同時,Chuck為自己無法於戰爭中葬送性命而有著一絲不屬於英雄該有的遺憾感。
而他為這樣的想法更加蔑視自己。
※
Herc一直認為沒有跟兒子對話的必要。
別以為他沒嘗試過:大概是在Chuck剛失去母親的時候,他盡他作為父親的本能想要維繫他們之間那被從海中冒出的怪物、從天而降的核彈破壞得傷痕纍纍的關 係,可是那時候的Chuck甚麼也聽不進去──甚至一直到現在也無法把他聽進去──猶如銅牆鐵壁一般,每次都像撞上一團憤怒的火球一樣,只會燃燒自己、燒傷所有接近他的人。這逼使得Herc不久後便放棄了任何溝通的可能性。直到他們一同駕駛Striker Eureka、進行了Drift,Herc便更加覺得失去了對話的理由。
在Drift裡並不需要對話,但他能體驗到一個十一歲孩子的憤怒,然後他發現他依然像當天一樣,甚麼也做不了、更無法改變過去。
他們逃得遠遠的。聽見爆炸響起之時回頭一看連城市的影子也濛糊不清,只能看見冒出的巨大灰色雲朵,猶如怪獸的靈魂,凝固於空中久久無法消散。Herc知道那 一刻意味著甚麼,但他說不出口,只能握緊兒子的手,品嚐著妻子伴隨著大半個城市消逝的苦味。Chuck還沒猜到發生甚麼事,可是從他握緊了他的手裡承受過 雙人的痛苦,他想是從那一刻開始注定了他們將會有精神共感的可能性──或者說,唯一性。
因為他選擇了他。擇取其一的痛苦。還有割捨的痛苦。
所以當Herc拾起勇氣開口之時,他喊他Chuck。
那是他第一次喊他兒子的眶稱,因為他知道再也沒有人會用這名字喊他了。
那名字就像之後他們所有說出口只會徒增彼此傷口的話語:他罵他的年輕高傲老是惹麻煩的習性、他反諷對方年輕時也沒比自己好、更別提他從來沒有關心過他這鐵一般的事實──於是Drift裡兩人都選擇了沉默。也許沉默是最好的。把傷害減少到最小的可能性。
然後從沉默中滋長出悔意和恨意。彼此相向且蔓延至沒有止境的盡頭。
伴隨著每一隻他們一同擊倒打敗的怪物、每一斬皆摧殘著他們那看似穩定卻實則脆弱的精神相連;每一滴染上的藍色液體不止侵蝕了機身、更像滲入至他們的腦海中, 污染了所有想法、淹沒了所有出口。終於到了第十斬,當他們從悉尼轉移到香港基地之前,得知了有關於Pitfall任務的內容後,他們有過以下對話:
──準備好了嗎兒子?
──廢話少說,老頭。我等這一刻等得有夠久了。
Chuck像一頭等不及沖進鬥獸場內的獅子,滿身帶著徽章一樣的傷痕、即使血流披面也在所不惜。見狀的Herc心中難免隱隱作痛,畢竟這任務猶如他把兒子一同帶往墳 墓裡去。一如那一再於夢魘中糾纏他的問題──悔意是因為即使所有事情再發生一遍,在悉尼被毀的那一天他還是會選擇他們的兒子,那是作為一個父親的必然選 擇。他比誰都更確定這是Angela所想要的。可是這是否Chuck想要的呢?他愈來愈沒有把握了。
即使他懂得,若要拯救這個世界便終需有人犧牲,不是別人而是他倆;作為最後希望的Striker Eureka駕駛員,視死如歸的精神絕不充許在這時候臨陣退縮。更別說他們作為Hansen的自尊也不會充許。
因此他們早有覺悟,當一切都結束之時,他們也會所餘無幾。
而事實當一切都終結了,世界獲救之日,他們再次只剩下對方,Herc比誰都更慶幸Chuck回來,卻同時不知道該如何再次展開本來就生疏冷漠的父子關係,而他們連最直接對話的方式也失去了。
他們只能正視彼此,卻又無法溝通。
※
Chuck醒來時Herc正坐在他病床末端的桌前,架著眼鏡似乎用單手在批改著甚麼,一隻手仍在吊巾裡,膝上還堆了一疊文件;這情景讓Chuck愣住了很久、別說差點沒把這陌生模樣的父親認出來,他連自己是否真的死了也還沒搞懂。
一直到Herc發現他清醒過來時,立即站起身來喊著他的名字、邊趕著去按呼叫醫護人員的鈴,膝上的文件掉了一地也不在意。Chuck因為聲線沙啞幾乎發不了 聲,卻還是來得及對他說一聲:『我回來了』,Herc回了一句:『沒事了』,才觸及他的臉頰便被走進來的醫生和護士們團團圍上。後來再回想,他仍然依稀記得父親雙眼上的陰影,大概已經幾天沒瞌眼了。
Chuck必須承認,再次見到父親他還是打從心裡的高興,對方亦然。
即使兩人不擅表達感情,一開始那幾天還是過得滿融洽的。Herc先跟Chuck交待了當天他們進入突破點後所發生的事,他很好運,遭遇上這樣巨大的爆炸卻仍然趕及隨著逃生艙已成功脫出。他只是昏睡了兩天,另一邊廂的Stacker卻沒那麼好運,大概是先把他送出機甲才啟動自己的裝置;儘管只是幾秒的差異,他們找到他時受的傷明顯要嚴重得多,幸好Stacker Pentecost作為鐵腕元帥的名聲可不是假的、他頑強地撐過了至為關鍵的危險期,保住了性命。然而,直到目前為止仍然處於昏迷狀態中,Mako近乎每 天都待在他的床伴。而只是受了些輕傷的Raleigh也因為曾經進入過突破點而得留院觀察,以確保身體並無受到任何長期影響。
得曉這一切 的Chuck知道最後一刻啟動了裝置的元帥是在信守對父親的承諾,怎樣也要把他送回父親的身邊。他在元帥的腦海裡無法讀到太多東西,在最後只強烈地感受到對方專注於如何保護他的女孩、守護身邊一起併肩作戰的成員…這些都是元帥一直以來的職責而他也貫徹到底。除了父親外,Chuck知道他得到了在這趟最後的戰鬥中最好的拍擋。他想若元帥短期裡還無法親自起來告訴Mako的話,他會代為告訴她。
而Herc也告訴了Chuck,他目前暫代了元帥一 職,摃上了維持香港碎頂基地一切運作與及處理大大小小事務的差事。老實說Chuck有點難以想像那個當駕駛員時總是極盡可能迴避任何訪問的老爸,現在得應付從世界各地峰湧而來的傳媒、還有各個政府和聯合國的介入、和平後該如何重組PPDC與及安頓內部人手…等等,更別說他的右手還沒完全復原,然而,以Chuck熟知他老爸愛忍耐的性格自然一聲不響地全摃下來了。各式各樣的難題堆積如山於桌面,而他們本來的領袖仍與死神搏鬥中。
也許就像開始得頻繁地穿上正式軍服、還不時得戴上眼鏡的Herc感嘆:怪不得當年Stacker說終有一天也許再也沒有機甲需要我們駕駛,文件卻永遠等著被批閱。
Chuck發現Herc變得比他記憶中還要蒼老,雖然只是相隔幾天,一覺醒來卻彷如隔世的光景。他不禁懷疑醒來後的自己缺失了甚麼。在海底裡的最後任務時刻,大概有甚麼隨著那爆炸,一同毀於深海裡。可是他想不起來。
而儘管Herc一直忙這忙那的,但他依然堅持每天去探望Chuck。耿直如他想也知道把兒子送上戰場後還能看見他回來是近乎萬中無一的奇蹟,即使他們還是沒有想通該如何和對方相處、他也只能抱著不要再搞砸的心態回去。有點悲慘的是,Herc發現自己忍不住變得碎碎唸,像個煩人的老頭子(而Chuck也的確這樣喊他)做著他不擅長的事,不太靈活的手臂更只是令一切事情變得更難辦,像是試著把Mako送來的鮮花擺插好、或是詢問Chuck想吃甚麼或看甚麼、下次他可以買來……大部份的提議都被Chuck拒絕了。例如說他建議找天有空他們一起去探望Raleigh,看看對方復原得怎樣,卻惹來了Chuck極大的反感(雖然Herc實在不該覺得奇怪)。他們互相對罵了一陣子──老實說也不是真的動氣了,可是他們之間一說起話來就是少不了頂撞──他教訓他說好歹是隊友、對方還是拯救了大家的英雄,表達一下敬意又不會怎樣;而他那個愛面子的笨蛋兒子只會說:反正我就是看他不順眼!
於是每一天當Herc走進病房時,他們看見對方時會鬆一 口氣、可是開口不到兩句又會少不了口角,然後平復下來後便不了了之。一切過去後都是瑣事,當下卻是最重要之事。他們抓不住重心,猶如浮木,只知道得抓著彼 此。就這樣跌跌撞撞、近乎忽喜忽憂的過了快一個星期,到了第七天,最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現了:
「天啊、Chuck你這小子真命大!分一點好運給我好嗎?」
站在房門外,把背包摔到地上,一身風塵僕僕的Scott Hansen把墨鏡摘掉,語調輕浮,一張臉在看到房內的Herc和Chuck完好無缺之時卻露出比笑還要難看的表情。
→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