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Who sang that sweet lullaby and told the lies
誰唱出那甜美的安眠曲和謊言
於模擬演練中成功突破了和浩克之間的個人空間這點大大增加了娜塔莎的信心。下一步就只是延長時間的問題了,尤其是在浩克變回布魯斯的關鍵時刻。
她照舊挑在對方破壞過後、累得坐下來的時候才試著接近。
這次她朝他喊『大傢伙』,他沒砸東西了,還回頭看她一眼,哼了一口氣便轉回頭去繼續翻倒身邊的碎石塊,顯得不怎麼在意。
娜塔莎內心高興得幾乎歡呼,但她不得不克制著──畢竟這層關係薄弱得猶如初生的蟬翼,接下來更需要小心翼翼。任何可能帶有敵意的動作、即使只是一個自我保護的反射、以至一個微小的表情,都有可能惹來大傢伙的懷疑。
所以她必須非常小心,不可以把恐懼顯露出來。
她保持鎮靜地、緩慢而輕輕地伸出手──她先舉起了左手,表示出她並無惡意。
浩克打量著她,彷彿在研究著她和手邊石子或流蟻的分別。過了差不多一個世紀之久,他大踏一步過來,巨大的身影一下子濃罩著她,娜塔莎維持著手勢並怦息著不敢作聲,這大概是他們兩人難得平靜的時刻,而且是最為接近的距離、又維持最久的時間了。
──得說點什麼。她在心裡提醒自己。吸引他的注意力,讓他記得現在當下這種回復的時刻是和她在一起。但她說的話不可以含有任何欺瞞的成份,她確定他能聽得懂大部份的人類語言(浩克可不笨),為了確認他真的能夠理解,她還是從最清晰容易明瞭的開始好了。
不能哄騙,只能是敘述事實。
他們已經在外一整天,夕陽開始緩緩西斜。
她慢慢地、用著最平穩而不帶任何感情的沉靜聲音說:
「太陽快要西沉了…」
再自然不過,就像她一直以來都在他身後不遠,她輕輕的伸出了手。
「你累了。」
花費了整整一年的時光,他終於讓她碰了他的指頭一下。
──儘管緊接下來,浩克在她試著碰上他的手臂之前又朝她揮了一拳。
※
即使當下被揍了,娜塔莎依然清楚知道這代表了什麼。
浩克總算開始把她烙印在記憶裡,通過這場漫長的實驗,她不再是一隻繞在他身邊打轉無意義的小蟲,而是和『可以歇一口氣』這樣正面的事聯繫起來。這比什麼都鼓舞人心,因為這代表了娜塔莎的存在能提醒浩克該休息了,為布魯斯換來奪回意識和身體主控權的機會。
她看難得有成果,於是那幾週內立即將訓練的次數增加了,並要求其他復仇者也加入。團隊練習持續了近一個多月,而為了增強他們這制約的穩定性,娜塔莎加長了『安眠曲』的步驟,作為浩克轉化回布魯斯時的一種緩沖作用、加強鎮靜的效果。
她依舊習慣在接近前舉起其中一隻手,展示出沒有攻擊的意圖。浩克會靠過來,同樣伸出手。她撫過他的手臂,輕柔的、近乎搔癢。只是一個動作,身體的記憶比什麼要強。
然後浩克也伸出了手,她下意識地便把掌心向上。浩克用手背刷過她的掌心,她輕觸了一下他的臂。
浩克的眼皮低垂。
娜塔莎微微一笑,等了一下子才離開。
另一方面,為了避免過度依賴制約本身,當這關係維持著一定的穩定性後也得增加制約的彈性。
娜塔莎開始在浩克轉回成布魯斯之時不再守到最後,只給他留下上衣便走開了。畢竟每次回復成人身的布魯斯總是最脆弱的時刻,而沒有人隨意分享那樣私密的感受,她已經超出本來估計的、比誰都更接近那個綠色巨人的存在,她不該再干涉更多布魯斯作為『人』的時刻。
然而有寥寥幾次,她在離開前回頭一看對上浩克的雙眼。她以為會看見恐懼或憤惱,但沒有,只有每次布魯斯.班納變為浩克前那一刻、近乎預見那些無可挽救的悲傷眼神。
先有憤怒還是先有妒嫉,再來還有仇恨、悔疚、徒勞……
她記得布魯斯提過轉變成浩克的時候,各式各樣的負面情緒一擁而來,然後他就被淹沒了。布魯斯.班納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浩克。
所以是一樣的情緒。兩個不同的個體共存在同一個軀體之內,分享的並非是記憶而是情緒。
娜塔莎開始知道他──不止是布魯斯.班納,還有浩克──所希望的她的形象是什麼。
並非貝蒂、她無法取代那樣的存在,而更像是……克制、約束自己的存在。
一個提示。
她至於他將會是這樣的存在。
最後一次他們使用史塔克大樓的地庫作演習時,情況其實和一年半前沒多少分別,布魯斯依然從一堆瓦礫中醒來,娜塔莎拿著他的衣服過來,朝他伸出手。
「雖然你不記得,不過我看過太多次你的裸身了,不用介意。」
娜塔莎微笑,而他發現她的臉上沒有瘀青、額角沒有泊泊流出的血、身上沒有任何的傷勢,這是布魯斯第一次沒感到任何羞恥。
也許他真的可以待在這裡。
制約到這一刻才真正完成。
※
『嗨,大傢伙。』從此便成了他們之間的約定,復仇者之間戲稱為『咒語』或『安眠曲』(東尼還壞壞的提議說是安全用語),嚴格來說,花了他們兩人一起用了近兩年的時間才做就出來的一種制約。而更令眾人驚訝的發現是,只要在她剛說出「太陽快要西沉了…」浩克便意識到是休息的時候,他會慢慢倒下,綠色緩緩地褪卻。
美國隊長參與了演練後對於浩克的轉變和兩人的進展顯得很驚訝,什至覺得也許可以讓浩克隨娜塔莎一起出任務。布魯斯聽見提議時幾乎嗆到,沒想到事後史蒂夫還 真的跑去跟弗瑞提議,結果當然被戴著眼罩的負責人喝止:我們仍在償還紐約時的賠款,除非你把你的薪水都用來付這個。史蒂夫便沒再作聲了。
但連弗瑞也得承認這實驗的結果比他預期的要好太多──在這些幾乎和實戰無礙的演練裡,不止是浩克,更重要的是復仇者們開始真正成為一個戰鬥的團隊。
有次史蒂夫便比了比遠處正在和克林特談話的娜塔莎問他:「你和娜她好像相處得挺不錯?」
「呃?」布魯斯愣住,他完全沒預料到話題的焦點從『黑寡婦和浩克』轉為了『娜塔莎和布魯斯』,顯然對於美國隊長來說兩者並無差別,所以布魯斯反射性近乎防衛一般的反問:「她跟克林特不是一對嗎?」
「不。」史蒂夫皺了皺眉:「因為我問過她,然後他們兩人一個很不屑的看著我、另一個則幾乎指著我的鼻子拍著自己的大腿笑了整整十五分鐘,我很確定他們只是在耍我。」
「……」布魯斯不知道該同情他還是該感激他免了自己的尷尬,他本來也想找機會問的了。
可他沒想到接下來史蒂夫微微一笑:「你沒發現嗎博士?剛剛在練習裡我很確定,她對浩克有一種……理解。」
這正是布魯斯不解之處。
長時間的努力替他換來了一個最意想不到的拍擋。他感謝娜塔莎的耐性,畢竟她是唯一一個、花了那麼多時間去接近浩克的人,還有團隊裡每個參與的成員對浩克的接納。但最令布魯斯驚訝的是這方程式的另一端──浩克接納娜塔莎的程度。
當他翻看著那些訓練的錄影──頭幾個月的實在慘不忍睹,無論是對他還是她而言──接下來的同樣充斥著失誤、破壞、流血或傷痕;但從錄像中他能清楚感覺到差不多每次浩克都是處於很是激昂的狀態,彷彿他不只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憤怒而變得亢奮。
這很詭異,因為他從沒有過近距離觀察過浩克表情的機會。
他不止一次忍不住問娜塔莎,就在兩人坐在泥濘裡,他的綠色都褪去,她喝著水補充著體力的時刻。她遞來替他保管著的眼鏡,戴上後他眼前的世界再次變得清晰,惱人的清晰。
『他沒有傷害妳嗎?』
娜塔莎聞言挑了挑眉,彷彿被他的問題所冒犯:『博士,我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不、我的意思是……』他舔了舔唇,每次剛回復過來他都得用上一陣子才能夠把思緒好好組織一番:『妳沒有從他身上感受到敵意嗎?他總是很憤怒,想要破壞一切,也不太在乎四周的環境或別的生命。』
她歪頭盯著他看了良久,忍不住用那張即使戰爭過後也依然完好的鮮艷紅唇喃喃說道:『我還以為你是我們當中最聰明的那一個……好吧,不能怪你,誰叫大傢伙出現時你嚴格來說〝並不存在〞。』她像個高中生一般在空氣中做出引號,隨即卻又立即收起了開玩笑的語調,說:
『所以你看不見吧?是的,他對這世界滿腔怒火,我想大部份人都能理解,因為我也是啊。只是我們把那些怒氣壓抑著,而他卻盡情地展露出來。這不正是為什麼浩克是復仇者的一員嗎?而你也是。』
她拍了拍他的肩,把水瓶留給他,然後起身朝不遠處走去。
布魯斯發現她給了他──尤其是浩克,一個作為一個成員、團隊的一份子留下來的理由。
布魯斯還記得滿大人事件落幕後不久,東尼用了一個很扯的理由把他抓來,即使他不是心理醫生卻朝他訴苦了一大堆,偏偏前一天他才剛跟娜塔莎與及隊長還有克林特進行演練──正確來說是浩克才對,他累到不行,聽著開頭沒多久便入睡了。
三個小時後他被不滿的東尼吵醒,堅持他至少把煙火一般的結局聽完。
「──你把鋼鐵人都毀了?」搖了搖頭好讓自己清醒過來,布魯斯感到難以致信。他很清楚那些鎧甲對於東尼的意義有多重要。和他體內的浩克相反,東尼創造出唯一可以保護自己和重要的人的武器。
「都毀了。」對方躺坐在沙發上交叉著雙腿,一副悠閒寫意、像是想起什麼的朝他擺了擺手:「除了薇若妮卡的原型啦,你放心好了,博士。那是為了你而建造的,小辣椒可不會連那也不放過。」
布魯斯倒幾乎忘了那個『後備計劃』的存在,他比較好奇於東尼心境轉變的原因。
花花公子兼百萬富翁繼續說:「他們說我瘋狂,放棄所有的武器,我也覺得自己瘋了,但小辣椒卻罵我,如果鎧甲中的我無法活下去的話,這一切還有任何意義?恐慌症源於這裡、」他指了指腦袋,然後是胸口,「和這裡。我製造再多的鋼鐵鎧甲也無法改變這裡的一分一毫。」
「所以你把反應爐拆卸。」布魯斯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氣──根絕源頭。
「畢竟除了我沒有任何人能成為鋼鐵人。」
東尼對他抿嘴一笑,回復一貫自信過盛的態度。
布魯斯彎了彎嘴角,是的,他們都無法逃避他們是誰:瘋狂科學家、怪物……
下一刻東尼卻坐直身體,揉了揉手,神色凝重地補充道:「所以我們現在需要更多的計劃和後備。」
這讓布魯斯不禁變得嚴肅起來,並點了點頭,即使身體上的疲累再一次找上他,但在這一點他是認同東尼的,娜塔莎也許跟浩克建立了關係,可是他不能只依靠她,這責任太過龐大,他不能把所有都加諸在一人之上。
連即使是口頭上總是讚賞著浩克破壞力的東尼也認為怪物下仍有著布魯斯的存在。怪物只是暫時性的,就像他胸口上的反應爐一樣,一個目前還無法解決的狀況,但不代表未來沒有機會──作為科學家的一種信心什至可算是自大和盲目的。他沒東尼般樂觀,但布魯斯心底裡也如此認為,有一部份的他早已接受浩克的存在,但另一部份的他也必須拒絕自身的怪物,並與之抗衡到底。
娜塔莎卻把浩克當作一個獨立的個體。雖說他依然是布魯斯的一部份,但她有時候渴望浩克的出現。而沒有人希望看見浩克。從來沒有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她跟他說她必須如此。
如果不給予浩克一個出現的機會,又如何換回布魯斯的存在?她問。
而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
※
沒過多久倫敦發生了重力異常、外星人入侵的境象,和一年多前的紐約相差無幾,卻很快便被索爾解決了。事後他來了紐約一趟,還告知他們決定會待在地球一段日子──最主要是為了珍吧,克林特毫不猶疑地說穿了他。
接下來娜塔莎和隊長失蹤了好一陣子,這對於他們來說並不是新鮮事,神盾局常常派他們出任務;尤其是她和布魯斯的訓練進行得不錯,次數便可以減少,不用再那麼頻繁。
而布魯斯和東尼則專注於弗瑞要求的保險方案──他們將之稱為『反浩克高級戰甲』,取了個親切一點的名字叫作薇若妮卡(當然是東尼的主意)。從跟娜塔莎的訓練中他們得出了大量和浩克戰鬥的數據,發現浩克唯一的弱點是嚴格來說他不會飛,但東尼可以,他們一致認為借助地心吸力是唯一取勝的辦法。浩克的速度和跳躍力絕不能少瞧,但若果是足夠的高度的話,鋼鐵人有機會能夠成功。
在賈維斯的演算下他們研發出一套可靠的程序:他們會先從衛星罩下一個牢獄來限制浩克的行動,不過他們知道這只會讓浩克更生氣,所以東尼得有一身可以與其抗衡的巨大鎧甲──他們著手進行中。他們還找來了索爾幫忙測試,畢竟空中的戰鬥來說只有神祇是不需要借助任何人類的科技。
這就是東尼一開始告訴弗瑞、假如娜塔莎無法喚回布魯斯的能力時的後備方案。
直到那天他們在電視上看見三艏巨大的航空母艦在天空中炸毀,並順道毀了旁邊的神盾局總部大樓。
娜塔莎突冗地坐在一眾國會議員的中間。
布魯斯起身,忍不住摘下了眼鏡。東尼喚賈維斯把正在進行現場直播的視像放大,還有把聲量提高。
──那一天神盾局從內部瓦解,娜塔莎的檔案全都上載到網上。
由她自己親手。
而布魯斯.班納是第一次發現她的本名是娜塔莉亞(Natalia)。
即使他們建立了關係,依然對彼此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