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槍拿在手上.花束藏於心中.短刀起於唇舌.
在背後梳理頭髮的他與她家庭的祕密
Their guns, flowers, blades, hair, and family secrets
隆隆隆──…
一剎那,就像魔物降臨一般,那鋼鐵的螺旋槳飛快地旋轉著發出隆然巨響。那架機身上刻有神祕芒星的直升機,無視任何人口密度或樓宇分佈的規則,便於光天化日的正午時份降臨在東京市內最高級商用地段裡的露天廣場之上。
嗚哇……簡直就像在拍特務007一樣!神祕!!!
紅 髮的女人站在離目的地的大型商廈不到一百公尺的距離,便因為這場猶如突然致身於電影拍攝現場的超真實體驗而硬生生停下了腳步。她除了站在原地嘴巴張大了好 一陣子,腦子裡只閃過如此high的念頭,手不其然地舉起擋住那些穿射過直升機機身的耀眼陽光。她瞄起了眼,卻還是一下子便辨認出從直升機步下來的第一個 人。
那是一個穿著亞曼尼西裝、金髮藍眼、下巴帶著鬍渣的高大男人。
「真的……很像呢…」
她不禁脫口而出。無視掉他手上還拿著一枝幾乎相等於嬌小的她的重型機關槍。更無視掉他身後跟著一個腰間掛著武士刀穿著管家服猶如殺神一般的保鏢巨漢。
她抓緊了手中的文件袋,往他走去。
── 手 槍 拿 在 手 上 ──
從 京都放下了總公司,趕去秩父和一眾魔物宣戰再回到東京,能夠如此光明正大拿著槍械走動於東京市內除了除魔志萬家的當家──更正:現已是上任當家了──現任 為公司董事長的志萬 安周之外不作他人之想。他在斬輪具僕人寫樂的陪同下剛下了直升機,正準備步入自家公司設於東京的分部。
「真是華麗的登場呢~神祕!」
一把女聲叫住了他。
「志萬說自己好像長得非常像爸爸,一開始我還有點不相信,現在看見真人就不得不贊同了。這下我一定不會認錯人呢。你們簡直就像是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
他回頭。因為直升機還沒遠離而被隆隆的機械聲蓋過,但女性特有的高低起揚卻輕易地穿過種種噪音,清楚地直達他的耳膜和心臟。
「你好。志萬…安周先生?」
逆風中,女人微笑。試探般問。還遞出了手。
一頭捲曲艷麗如牡丹的紅髮。
鬼的顏色。
有那麼一秒,長年累月的練就讓志萬安周幾乎就要對眼前這個手無寸鐵且素未謀面的女子舉槍相向。
── 花 束 藏 於 心 中 ──
「這是甚麼?我可以摸摸看嗎?是模型槍吧?神祕!!」
為 了揭止路人的好奇心(因為他的登場本身已經夠吸引目光了),他邀請了她進公司地面附設的餐廳。中途卻還是波折重重:先是她對他的直升機和機關槍充滿了興 趣,使他不得不把槍枝交回寫樂保管。但這一下動作卻又立即引來她對寫樂的興趣,邊拍著寫樂的手臂(因為她只及他手臂的高度)邊轉頭對他讚嘆道:「你的保鏢 還真是與眾不同呢,神祕!」
志萬安周不想深究為何她愛每句話都包含「神祕!」兩字的原因。但他確定如其說這個女人是摸不清楚狀況……還不如說是少條筋吧。
兩人最後安然坐下於玻璃窗旁的廂座之時,侍應已立即送上和風點心和冰涼飲品。
她穿著無袖的連身裙披上針織的背心。夏日正午的陽光照進來,曬在她白皙纖細的手臂之上。本來單肩背著的手袋擱於椅上,左手握著的手提電話像所有年輕女性般掛滿了一堆亂可愛一把的水晶掛飾;現已和右手拿著的一份大概裝了甚麼文件在內的紙皮文件夾一併置於桌上一角。
「那樣請容我重新再說一遍,妳說妳是……」
「九淨仁子!仁義的仁。你叫我仁子便可以了。」
「那麼,仁子小姐…」
「別這樣拘束啦,我們兩家的孩子是朋友,那理所當然我們也是朋友了。」
──志萬家是沒有朋友的,也不需要朋友,生來只有敵人。
志萬安周腦海裡閃過這麼一句話。連他都想不起到底是他的父親還是花房或寫樂跟他說過這句話,大概他們每一個人都這樣說過吧;而他的兒子也早該有這樣的覺悟。但此刻他沒有說破,只是靜靜地看著坐在對面的女人繼續她那天真的說法:
「我是九淨三郎的母親。他跟你家的安吾是同班同學啦。」她笑笑,唅了一口手中的熱帶果汁,然後便毫不客氣地一口氣說下去:
「我 們從沒有見過面,卻一直聽說過你的事。這次特地來拜訪大概嚇到你吧?很抱歉我如此唐突。其實是因為上次令郎在我家裡過夜卻在半夜便突然離開了,實在讓我有 點不放心。該不會是他上次留宿沒預先跟你說明吧?如果是這樣害你們父子吵架就不好了。所以我才特地來找你。也順便是因為想跟你打個招呼啦!話說回來你的兒 子還真是有禮啊,走前留下了字條還把借用的運動服疊好才離開……和我家那野猴子完全不一樣唉~」
說罷她還一臉苦惱,彷彿是來跟他訴苦似的。
鬼還真是……無敵的囉嗦。
志萬安周覺得自己的眉頭夾得更緊了。
這個只是人類女子。他在心裡提醒自己別動氣、別妄殺無辜。卻有另一把聲音輕聲地唸:
──人類女子卻懷有鬼之子。一如志萬家的詛咒。
「……妳來找我就只是想交待這些?」他好不容易消化掉以上一堆雜亂無章的資訊,把自己和對方拉回現實正軌。
「也不只是這樣啦。」
她一笑。志萬安周挑了挑眉,卻不動聲色。他猜度著這個看似無害的女人到底知道多少。
「其實我們……不是說你家和我家那兩個孩子,我是指我和志萬先生你本身還有另一種緣份。」
她這樣說,一臉神祕的。
然後她從手袋裡掏出卡片,白色的硬紙上印著一間全國性的出版社名字,與及她的全名,職銜是編輯。
「你也許忘記了吧,也或許不知道?我其實是馨子老師的責任編輯。」
── 短 刀 起 於 唇 舌 ──
熟悉卻久違的名字突然被喚起。志萬安周盯看著桌上的卡片,像看見了鬼自黃泉歸來一樣。
「你和老師真是一對璧人。」
九淨仁子微笑,再度敘述出回憶──足夠讓志萬安周操手不及的回憶:
「安 吾小時候是自然捲吧?所以那時候長得很像老師。現在長大了自然捲沒有了反顯得像你了。孩子們三歲的那年夏天,那時候你們還住在京都吧,我也是呢。剛大學畢 業便立刻進入出版社工作、被派往京都分公司學習。那年的夏天可真炎熱呢。馨子老師帶著安吾,和我家那野猴子一起在玩捉迷藏,而她和我則像現在的你和我一樣 坐在咖啡廳裡,邊喝著冷飲、邊談繪本的內容。」
她頓了一頓。嘴角不自覺流露出母性的微笑。放下了飲料的手掃過耳邊的髮:
「到現在為止四萬老師在我的心目中還是意義非凡啊!因為她是我作為擔當編輯第一位負責的作家。」
志萬安周覺得喉頭發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的妻子、他的兒子,還有眼前這個女人、她的兒子……
「對了對了!」九淨仁子突然雙掌一合,就像打破魔咒一般,她伸手往擱置於桌上被遺忘了的文件袋處邊說:「此行的最後一個目的,除了自我介紹之外,還有謝禮。」
她從文件袋中抽出一疊原稿紙。
「這是你的妻子所畫的繪本手稿。」
紙角微泛黃的封面上寫著:
「小小的天使及小小的鬼」
LITTLE ANGEL AND LITTLE OGRE
「自從得知馨子老師的死訊,我一直一直把它珍藏著,怎樣也不捨得棄掉。現在是時候該物歸原主了。」
她的眼角泛著淚光,將那疊原稿推向他。跟著不禁用指尖擦掉眼角的淚水,向他失笑道:
「哎呀呀、真是的,害你見笑了。」
他看著那安躺於眼前、妻子的筆跡。彷彿被那熟悉卻又生疏的文字迷惑一般,回到了出席她的葬禮的那一天,注視著她的遺容。熟睡了一般。安詳地。
── 在 背 後 梳 理 頭 髮 的 他 與 她 家 庭 的 祕 密 ──
良久,志萬安周才開口:
「我和兒子…差不多十年沒見了。自從馨子下葬後。」
九淨仁子愣了一愣,大概是因為很久沒聽見他搭話,兩人對坐了這麼久,一直都是一面倒地只有她在說。可是他所說的內容提及了安吾,女性敏感的觸覺讓她瞬間便了解了。
「世上沒有不替孩子著想的父母。」她說,帶著安撫的語調。「一直以來我也是一個人帶大三郎,雖然傻裡傻氣的,卻還是長成一個好孩子。所以即使你不說出口,像安吾這樣聰明的孩子,總有一天也會明白你的心意的。」
她的眼神堅定不移,一如鬼的氣魄。
志萬安周此刻不得不信,這女人,確實是生下鬼的女人。
之後兩人沒再多說甚麼,只是安靜地喝著飲料和吃著點心。直到九淨仁子的手機響了起來(鈴聲竟然是《大奧》的主題曲!),似乎是一直抓不到人的某人氣作家終於被助手捸到了,她得趕往現場去追稿。
志萬安周坐在原處,隔著玻璃看著她離去的身影消失於人群中。他終於伸手去動自己那杯冰塊都已經融化掉了的冰咖啡,卻只唅了一口便因為不相稱的味道而擱下。
站在一旁,一直沒作聲的寫樂這時開口了:
「安周閣下,從我的判斷來看,九淨三郎或是九淨仁子都是可以保持交往的對象。」
「他們可是鬼啊,寫樂。」
志萬安周靠向椅背,嘆了一口氣。依然被剛剛那女人所說的話而震撼著,久久不能平復。
「作為鬼,作為魔物,是我們人類的天敵,在下斬殺他們義不容辭!」寫樂義正嚴詞地回答,卻緊接著說出另一個事實:「但作為人類,他們是我們該受護的對象。」
「該受護的對象嗎?我愈來愈搞不懂了…」志萬安周盯著眼前桌上的繪本,近乎自嘲的輕笑。不解的情緒隨著剛離開的女人猶然而生:「馨子從來沒跟我提過她讓安吾跟鬼見過面。她……作為志萬家的新娘怎麼可能會不知道那個帶著鬼的血源的家族是最不該接觸的對象…!」
「安周閣下,請別懷疑夫人。」寫樂卻插話了,儘管他清楚自己已越過了本份,但仍然提醒主人:「我相信馨子夫人也有她的判斷。想必她認為讓那麼小的安吾少爺和九淨三郎接觸並不會有危險……」
志萬安周一揮手制止僕人繼續為其早逝的妻子說情,他只是想起種種可笑得可怖的巧合,不禁喃喃地說:「嘿,若那班惹人厭的魔物在的話,他們必定會說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他從襟間掏出一直貼身藏著的手槍,置於繪本之上。
「哼,甚麼爛命運…」
堅硬的鋼鐵掩蓋掉脆弱的鉛字。
「鬼還是人,終究還是天敵。免不了戰爭一途。」
上膛吧。戰爭開始了。
2011.0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