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eakfast in London
倫敦.早餐
人類的世界,寂靜而喧囂。
黛安娜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房間,陌生的世界。
牆上的花紋已開始褪色,一如她的夢從天堂島上燦爛炫目的黃金色褪卻成暗啞的斑駁金色。她無法辨認出牆上的圖案,就像夢的內容一般難以憶起──也許是某種細小而美麗的花朵,她猜想著,坐起來時欣慰地發現她的劍和盾仍安穩置於床尾,然後回憶起在星光下與母親堅決的道別,儘管只是相隔兩個晚上,她已經開始想念她……
黛安娜恍神數秒,隨即忍不住皺了皺鼻子,空氣中充斥著專屬於早晨令人清醒的涼意,還有……灰塵、以及從窗縫傳來街上的叫賣聲。
她站到窗邊,看見底下人來人往,跟噴出黑霧與白煙滾動著四個輪子的工具交錯而過。狹窄的木框鑲著透明的玻璃,阻隔她和外面的世界,灰濛濛的蒼穹下不見朝陽只有密密麻麻的屋子,磚頭鋪成的道路上來回大小不一的腳步聲,有些像是在追趕著什麼、有些則像是被追趕著,全都是倉卒而令人不安的聲音。
黛安娜再一次意識到自己並非在天堂島,而是一個名為倫敦的城市。從昨天踏上人類的土地開始,她便發現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充滿著矛盾。人們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彼此指控責罵、卻又不敢踏上戰場鏟除邪惡、保護彼此。比起真言套索,包裝成真相的謊言更輕易地被拋出,甚至不惜用無數士兵的生命來換取所謂的和平。她為此感到慍怒,握緊了手中由神所鑄造的弒神之劍,卻又沒有可以揮舞的對象;就像昨天面對那道會旋轉的門一般,她必須慬慎、小心翼翼地一再嘗試,只有越過所有出現在她面前的阻礙,才能找到在背後操控著這一切的戰神。
也許真的如史提夫昨天所說,這裡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喜歡的地方,但她會學著去適應這世界。
黛安娜決定打起精神,穿上鎧甲後在外面披上昨天艾塔替她挑選的深色外套。她扣起腰間的皮帶,把盾和劍分別用布包好後背到背上以便行動。最後她拿起帽子,在鏡子前確認了一下,突然想起昨天史提夫給她挑選、戴到臉上用作掩飾的東西──沒記錯是叫作眼鏡?──在小巷裡被踏碎了,不免感到惋惜,她還蠻喜歡那裝扮的。
昨晚在酒吧裡和派翠克爵士、沙米爾、還有醉得不省人事的查理分別時已是深夜,她和史提夫只好於艾塔.坎蒂的公寓借宿。據史提夫所說,當他自任務中失去聯絡後便被認定為死亡,他在倫敦的住處被分發給其他軍人了──而那只是有著一張床鋪,和大量從前線受傷回來又無家可歸的士兵合宿的臨時居所,史提夫說那不會是適合他們投宿的地方。
艾塔的公寓在二樓,爬著顯得有點老舊的樓梯時,還能聽到穿透薄薄牆壁傳來的嬰兒哭聲。走在黛安娜前面的艾塔解釋說祕書的薪資只足夠支付這兒的租金。黛安娜本想問薪資和租金是什麼,但他們已經到達艾塔的公寓門前。藉著微弱的燈火她能看出兩人一臉倦容,尤其是史提夫,所以她決定把問題收起,待她從前線打敗阿瑞斯回來這裡的時候再請教艾塔。
早上起來梳洗後,黛安娜走出客房時能聽到從廚房傳來金屬和器皿輕敲的聲響,顯然艾塔已經在忙了。黛安娜環視一周合併作為客廳和飯廳的狹小起居室,視線不禁停留在沙發上蜷縮在毛毯下還熟睡著的史提夫,想起昨天晚上進屋後艾塔和史提夫彷彿早已商量好,很有共識地把她推進唯一的客房裡,而史提夫睡在沙發上,所以她主動邀請他,說可以像在前一晚於船上般睡在一起。一旁的艾塔聽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用彷彿史提夫又起死回生了一次的目光瞪著他。史提夫臉紅得猛揮手,一再跟艾塔解釋說事情非她所想──黛安娜始終對於這種有點莫名奇妙的尷尬感到好笑又不解。
她輕輕地把背包放下,靠近史提夫熟睡著的沙發時彎下了腰,本想伸手叫醒他,卻在看見他額上輕皺的眉頭時變得猶疑,覺得有些不忍。他肯定累壞了。微弱的晨光中,史提夫的金髮讓黛安娜想起天堂島上反映著陽光的閃爍沙礫,那是她在離開家園後所看過最接近夢境的顏色,讓她止不住嘴畔展開的微笑和湧上心頭的喜愛之情。
──這是一個人類。她想她大概有點懂了,為何宙斯創造他們,和亞馬遜人一樣,跟自己一樣,也跟這個世界一樣,都是神的造物,美麗而又生氣勃發的存在。
也許是她看得太久,史提夫在睡夢中彷彿感到什麼似的,睫毛搧動了幾下,張開眼對上她的視線時像是一下子無法反應過來,過了好半晌,史提夫才從呆愣中回過神來。
「……早。」
她微笑:「嗨,早安。」
兩人沉默了一會,接下來同時因為這過於熟悉的情景而忍不住大聲失笑,引得艾塔從廚房裡探出頭來:「你們終於醒了!我還在想你們要是再不起來就趕不上火車了!早餐快好了、你們快給我去準備!」
黛安娜和史提夫互看了一眼,決定遵從屋子主人的命令。史提夫自毛毯中掙扎著起身,單手把金髮往後梳時邊咕噥著什麼邊往洗手間走去。艾塔從廚房裡出來把好幾個盆子塞到黛安娜手裡後又匆匆忙忙地跑回去,黛安娜只好來到墨綠色的餐桌前,發現有點古老而褪漆的地方剛好都被白色的蕾絲布蓋過,中央放著插了幾朵小花的瓶子,在黛安娜眼中顯得細緻又溫暖。
她剛把盆子放下時,艾塔便捧著一個熱烘烘的圓型盆子出來並嚷著:
「來了!小心燙喔!」
放到桌上的圓型東西有著焦黃色的外表,像一個迷你版本的金色盾牌蓋在銀盆上一般,卻散發著誘人的香氣,讓黛安娜立即感到餓了,即使她不知道裡頭是什麼,但她有預感她會喜歡它。而艾塔似乎理解到她的疑惑所以主動開口,朝她眨了眨眼說:
「難得妳和史提夫都在,我得拿出我最拿手的碎肉薯泥派才行,肉比較少就是了,但薯泥很好吃喔!再說我的哲學是吃飽才能出發嘛。」
「派?」又一個新詞,黛安娜歪頭詢問。
艾塔沒有回答,只是神祕地一笑後拿起刀叉從圓的正中心切開,割出一份三角形送到她的碟子裡去,也給自己和史提夫各分了一份。黛安娜學著艾塔拿起叉子,邊審視著邊戳了戳那包裹在被稱為『派』的酥皮中、從切面夾帶著熱氣溢出來的厚厚金黃色薯泥,柔軟得像春天的泥土,裡頭點綴著不多的碎肉,卻更令人垂涎。
這時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黛安娜回過頭來迎上穿上飛行員外套的史提夫,她迫不及待的樣子讓他也露出了有趣的表情。他坐下來加入她,兩人狼吞虎咽大口吃的模樣讓艾塔很滿意,不用多久便把大半個派消滅了。艾塔還泡了一壺熱騰騰的茶,深色的液體如石榴汁一般注滿在白色的瓷杯中。黛安娜小心翼翼的捧著它,深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捏碎了這精緻的小東西。她本來要求大一點的杯子,卻被艾塔嚴正地拒絕了,據說不能在英國人的家中用茶杯以外的東西喝茶,上面還得放著銀製的隔茶器,繁瑣得很。她只好遵從,雖然不太確定自己將要添上多少杯。
這茶和她喝過的飲料都不太一樣,她才嚐了一口表情立即為之一亮,史提夫顯然從她的臉已經猜到了,先開口對她說:「很好喝吧?艾塔的茶裡不只有茶葉喔。」
黛安娜望向坐在她對面的艾塔露出疑惑的樣子,對方爽朗地笑了起來,並把茶壺的蓋子揭開遞給她看。
「我的茶葉只是普通貨,但我加了一些祕密進去。」
接過茶壺的黛安娜往裡頭一看,發現已變成深黑色的茶葉中混雜著猶如種籽一般的棕色顆粒,這讓她更止不住好奇心地問:「那些是什麼?」
「可可。」艾塔眨了眨眼。
「這方法我們是從沙米爾那兒聽來的。」史提夫補充,「據他所說不知道從哪個非洲還是南美的貴族輾轉聽來的,誰管呢?總之在糖變得很難到手的時候很實用。」
黛安娜感到一絲疑惑,本想再追問,但看見他靠在椅背上的姿態是她見過難得的輕鬆自在,而坐在她對面的艾塔則笑得溫暖,正如她所泡出的可可茶一般。這樣的畫面令黛安娜想起,直到今天早上醒來時,她依然難以想像人們願意住在這樣污濁灰暗的城市裡,但她想她終於能理解到:在她看不見的屋簷下、無數的人稱之為家的地方,也許並非總是在陽光下的天堂島般磪燦亮麗,卻猶如雨雲之間透出的曙光般可貴,而她很喜歡這一刻。
早餐過後,黛安娜幫忙收拾時,艾塔給史提夫遞過一疊紙片,神情變得認真地說:
「這是你們四人的火車票,還有黛安娜的身份證明,雖然你們到前線大概也用不上了,但至少有文件總好過什麼都沒有,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派上用場。」
史提夫打開其中一張被折起的紙,上面寫著黛安娜 普林斯,蓋上了好幾個艾塔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換來的通行印章,這讓他不禁微笑,「謝了,艾塔…」還沒說完,下一秒他像是突然被提醒了什麼似的喊道:「糟了、上前線的話我得帶上茶葉、啤酒、還有──」
「都準備好了。」艾塔俐落地打斷史提夫,並拿出一個束好的袋子遞給他,「在你們睡醒前我已經在一大早就跑出去四處張羅了。」史提夫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艾塔又塞了一張字條給他,「另外這是派翠克爵士辦公室的電話號碼。一會送你們出門後我就直接過去,我會一直待在電話旁邊,有任何情報時就打來吧,我會盡我所能幫忙你們。」
顯然因為被派翠克爵士派遣為這次祕密行動的負責人之一,艾塔顯得鬥志激昂,史提夫除了感激之外實在想不到該說什麼道別的話,只好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替她高興的同時也像是在激勵自己。他又得再一次回到戰場了,這次還帶上一個從天堂島而來的公主,他到底在幹什麼呢?
史提夫忍不住再次為自己荒謬的計劃笑出來,但得到了比他所預期更好的回應──因為艾塔正用力地回握他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兩人相視一笑,苦澀又感到慶幸;過去的每個任務彷彿走馬燈在腦海中閃過,在這漫長的戰爭裡,他們所經歷的顯得如此微不足道,早以習慣將每一次道別化於微笑裡。
「這就是祕書嗎?」
黛安娜輕聲地問。站在廚房前的她把一切看在眼裡,到最後才打斷他們。
「沒錯,至少比奴隸還是有好上一點點?」艾塔用指尖刷了刷眼角時開玩笑地問。
黛安娜只是搖了搖頭,用著最誠懇而認真的目光看著她:
「艾塔・坎蒂,妳是一位遵守諾言並盡己所能照顧他人的戰士,更是揮舞過弒神之劍的勇者,妳絕對不是一個奴隸。」
分別時艾塔給了她一個紮實的擁抱,他們站在帕丁頓火車站外,等待著沙米爾和查理。黛安娜回以亞馬遜人的力度,一直到艾塔幾乎要透不過氣來拍打她的背,她們才放開彼此。
艾塔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紙袋給她:「送你們這個,是杏仁夏洛特。」
黛安娜打開紙袋偷看了一下,那裏面有著幾個像茶杯一樣小巧的蛋榚,讓她聯想到自己從小就很喜歡吃的蜂蜜蛋榚,這看上去像迷你的版本,而且紙袋裡藏著烘焙過的果仁香味,讓她又有點忍不住了。
「我可以試一口嗎?」
她問,艾塔做出『請』的手勢而史提夫笑了起來。黛安娜拿起其中一個咬了一口,和她想像中的蜂蜜蛋榚不一樣,沒有蜜糖的甜膩,卻在鬆軟的麵包粒中吃到脆硬的杏仁碎。
「本來想給你們做些沾起司扁豆醬的三明治在路上吃,可是這週麵包分配的額度我已經用光了。」艾塔搖了搖首,近乎惋惜地指著黛安娜手中的夏洛特說,「而且今早做這個時我把最後的麵包粉都放進去了,也沒多少糖可用,大概不怎麼好吃。」
艾塔的笑容帶著半點歉意,黛安娜卻只是搖了搖頭否定,她很喜歡這甜食的味道,但那種隱約有些不對勁的預感又湧上來,隨著火車站前的人潮增加,史提夫正在找尋另外兩個同伴的蹤影,黛安娜只得把握機會問:「妳說用光了是什麼意思?剛剛你們也一直在說糖很難取得,額度是什麼?」
「現在無論是倫敦還是前線皆食物短缺,大部份糧食都得優先送去前線。」艾塔挑起了眉,一副再理所當然不過又無何奈可的表情,「幾個月前開始已經勒令,每人每週可買的必需品份量早已分配好,必須嚴格遵守。女人比男人分的麵包額度每週還少三磅,所以才說我們必須爭取到投票權……」
「有什麼食物是短缺的?」黛安娜不得不追問,並不禁想到今早所吃的東西,他們會不會把艾塔的存糧都吃光了?
「麵包、糖、牛油……」艾塔扳著手指數著,但她還沒數完便被黛安娜打斷。
「這怎麼可以?」黛安娜用力搖頭,只感到胸口被憤怒和心痛填滿。她想要幫忙,卻不知道該從何開始。她轉身尋找史提夫想要問個究竟,卻發現他已經走回來了,身後不遠處正跟著沙米爾和查理。他顯然有聽到她們的對話,看著她的眼神中帶著歉意。
黛安娜一下子想不到該說什麼,越過他們的擁擠人潮裡,仔細一看每一張面孔盡是疲累憂愁,帶著從戰場飄來的塵埃和火藥。
她突然理解到這個城市黯淡無光的原因:一切皆是戰爭引起的禍害。她想,即使她的戰場並非在這兒,但如果不趕快做點什麼,人們將會繼續捱餓。她把手中的夏洛特連著紙袋全塞回給艾塔,不管對方的驚訝,拉起史提夫,帶領其餘三人踏出堅決的步伐,說:
「我們必須馬上出發,終止這場戰爭。」
2017.06.27
黛安娜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房間,陌生的世界。
牆上的花紋已開始褪色,一如她的夢從天堂島上燦爛炫目的黃金色褪卻成暗啞的斑駁金色。她無法辨認出牆上的圖案,就像夢的內容一般難以憶起──也許是某種細小而美麗的花朵,她猜想著,坐起來時欣慰地發現她的劍和盾仍安穩置於床尾,然後回憶起在星光下與母親堅決的道別,儘管只是相隔兩個晚上,她已經開始想念她……
黛安娜恍神數秒,隨即忍不住皺了皺鼻子,空氣中充斥著專屬於早晨令人清醒的涼意,還有……灰塵、以及從窗縫傳來街上的叫賣聲。
她站到窗邊,看見底下人來人往,跟噴出黑霧與白煙滾動著四個輪子的工具交錯而過。狹窄的木框鑲著透明的玻璃,阻隔她和外面的世界,灰濛濛的蒼穹下不見朝陽只有密密麻麻的屋子,磚頭鋪成的道路上來回大小不一的腳步聲,有些像是在追趕著什麼、有些則像是被追趕著,全都是倉卒而令人不安的聲音。
黛安娜再一次意識到自己並非在天堂島,而是一個名為倫敦的城市。從昨天踏上人類的土地開始,她便發現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充滿著矛盾。人們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彼此指控責罵、卻又不敢踏上戰場鏟除邪惡、保護彼此。比起真言套索,包裝成真相的謊言更輕易地被拋出,甚至不惜用無數士兵的生命來換取所謂的和平。她為此感到慍怒,握緊了手中由神所鑄造的弒神之劍,卻又沒有可以揮舞的對象;就像昨天面對那道會旋轉的門一般,她必須慬慎、小心翼翼地一再嘗試,只有越過所有出現在她面前的阻礙,才能找到在背後操控著這一切的戰神。
也許真的如史提夫昨天所說,這裡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喜歡的地方,但她會學著去適應這世界。
黛安娜決定打起精神,穿上鎧甲後在外面披上昨天艾塔替她挑選的深色外套。她扣起腰間的皮帶,把盾和劍分別用布包好後背到背上以便行動。最後她拿起帽子,在鏡子前確認了一下,突然想起昨天史提夫給她挑選、戴到臉上用作掩飾的東西──沒記錯是叫作眼鏡?──在小巷裡被踏碎了,不免感到惋惜,她還蠻喜歡那裝扮的。
昨晚在酒吧裡和派翠克爵士、沙米爾、還有醉得不省人事的查理分別時已是深夜,她和史提夫只好於艾塔.坎蒂的公寓借宿。據史提夫所說,當他自任務中失去聯絡後便被認定為死亡,他在倫敦的住處被分發給其他軍人了──而那只是有著一張床鋪,和大量從前線受傷回來又無家可歸的士兵合宿的臨時居所,史提夫說那不會是適合他們投宿的地方。
艾塔的公寓在二樓,爬著顯得有點老舊的樓梯時,還能聽到穿透薄薄牆壁傳來的嬰兒哭聲。走在黛安娜前面的艾塔解釋說祕書的薪資只足夠支付這兒的租金。黛安娜本想問薪資和租金是什麼,但他們已經到達艾塔的公寓門前。藉著微弱的燈火她能看出兩人一臉倦容,尤其是史提夫,所以她決定把問題收起,待她從前線打敗阿瑞斯回來這裡的時候再請教艾塔。
早上起來梳洗後,黛安娜走出客房時能聽到從廚房傳來金屬和器皿輕敲的聲響,顯然艾塔已經在忙了。黛安娜環視一周合併作為客廳和飯廳的狹小起居室,視線不禁停留在沙發上蜷縮在毛毯下還熟睡著的史提夫,想起昨天晚上進屋後艾塔和史提夫彷彿早已商量好,很有共識地把她推進唯一的客房裡,而史提夫睡在沙發上,所以她主動邀請他,說可以像在前一晚於船上般睡在一起。一旁的艾塔聽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用彷彿史提夫又起死回生了一次的目光瞪著他。史提夫臉紅得猛揮手,一再跟艾塔解釋說事情非她所想──黛安娜始終對於這種有點莫名奇妙的尷尬感到好笑又不解。
她輕輕地把背包放下,靠近史提夫熟睡著的沙發時彎下了腰,本想伸手叫醒他,卻在看見他額上輕皺的眉頭時變得猶疑,覺得有些不忍。他肯定累壞了。微弱的晨光中,史提夫的金髮讓黛安娜想起天堂島上反映著陽光的閃爍沙礫,那是她在離開家園後所看過最接近夢境的顏色,讓她止不住嘴畔展開的微笑和湧上心頭的喜愛之情。
──這是一個人類。她想她大概有點懂了,為何宙斯創造他們,和亞馬遜人一樣,跟自己一樣,也跟這個世界一樣,都是神的造物,美麗而又生氣勃發的存在。
也許是她看得太久,史提夫在睡夢中彷彿感到什麼似的,睫毛搧動了幾下,張開眼對上她的視線時像是一下子無法反應過來,過了好半晌,史提夫才從呆愣中回過神來。
「……早。」
她微笑:「嗨,早安。」
兩人沉默了一會,接下來同時因為這過於熟悉的情景而忍不住大聲失笑,引得艾塔從廚房裡探出頭來:「你們終於醒了!我還在想你們要是再不起來就趕不上火車了!早餐快好了、你們快給我去準備!」
黛安娜和史提夫互看了一眼,決定遵從屋子主人的命令。史提夫自毛毯中掙扎著起身,單手把金髮往後梳時邊咕噥著什麼邊往洗手間走去。艾塔從廚房裡出來把好幾個盆子塞到黛安娜手裡後又匆匆忙忙地跑回去,黛安娜只好來到墨綠色的餐桌前,發現有點古老而褪漆的地方剛好都被白色的蕾絲布蓋過,中央放著插了幾朵小花的瓶子,在黛安娜眼中顯得細緻又溫暖。
她剛把盆子放下時,艾塔便捧著一個熱烘烘的圓型盆子出來並嚷著:
「來了!小心燙喔!」
放到桌上的圓型東西有著焦黃色的外表,像一個迷你版本的金色盾牌蓋在銀盆上一般,卻散發著誘人的香氣,讓黛安娜立即感到餓了,即使她不知道裡頭是什麼,但她有預感她會喜歡它。而艾塔似乎理解到她的疑惑所以主動開口,朝她眨了眨眼說:
「難得妳和史提夫都在,我得拿出我最拿手的碎肉薯泥派才行,肉比較少就是了,但薯泥很好吃喔!再說我的哲學是吃飽才能出發嘛。」
「派?」又一個新詞,黛安娜歪頭詢問。
艾塔沒有回答,只是神祕地一笑後拿起刀叉從圓的正中心切開,割出一份三角形送到她的碟子裡去,也給自己和史提夫各分了一份。黛安娜學著艾塔拿起叉子,邊審視著邊戳了戳那包裹在被稱為『派』的酥皮中、從切面夾帶著熱氣溢出來的厚厚金黃色薯泥,柔軟得像春天的泥土,裡頭點綴著不多的碎肉,卻更令人垂涎。
這時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黛安娜回過頭來迎上穿上飛行員外套的史提夫,她迫不及待的樣子讓他也露出了有趣的表情。他坐下來加入她,兩人狼吞虎咽大口吃的模樣讓艾塔很滿意,不用多久便把大半個派消滅了。艾塔還泡了一壺熱騰騰的茶,深色的液體如石榴汁一般注滿在白色的瓷杯中。黛安娜小心翼翼的捧著它,深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捏碎了這精緻的小東西。她本來要求大一點的杯子,卻被艾塔嚴正地拒絕了,據說不能在英國人的家中用茶杯以外的東西喝茶,上面還得放著銀製的隔茶器,繁瑣得很。她只好遵從,雖然不太確定自己將要添上多少杯。
這茶和她喝過的飲料都不太一樣,她才嚐了一口表情立即為之一亮,史提夫顯然從她的臉已經猜到了,先開口對她說:「很好喝吧?艾塔的茶裡不只有茶葉喔。」
黛安娜望向坐在她對面的艾塔露出疑惑的樣子,對方爽朗地笑了起來,並把茶壺的蓋子揭開遞給她看。
「我的茶葉只是普通貨,但我加了一些祕密進去。」
接過茶壺的黛安娜往裡頭一看,發現已變成深黑色的茶葉中混雜著猶如種籽一般的棕色顆粒,這讓她更止不住好奇心地問:「那些是什麼?」
「可可。」艾塔眨了眨眼。
「這方法我們是從沙米爾那兒聽來的。」史提夫補充,「據他所說不知道從哪個非洲還是南美的貴族輾轉聽來的,誰管呢?總之在糖變得很難到手的時候很實用。」
黛安娜感到一絲疑惑,本想再追問,但看見他靠在椅背上的姿態是她見過難得的輕鬆自在,而坐在她對面的艾塔則笑得溫暖,正如她所泡出的可可茶一般。這樣的畫面令黛安娜想起,直到今天早上醒來時,她依然難以想像人們願意住在這樣污濁灰暗的城市裡,但她想她終於能理解到:在她看不見的屋簷下、無數的人稱之為家的地方,也許並非總是在陽光下的天堂島般磪燦亮麗,卻猶如雨雲之間透出的曙光般可貴,而她很喜歡這一刻。
早餐過後,黛安娜幫忙收拾時,艾塔給史提夫遞過一疊紙片,神情變得認真地說:
「這是你們四人的火車票,還有黛安娜的身份證明,雖然你們到前線大概也用不上了,但至少有文件總好過什麼都沒有,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派上用場。」
史提夫打開其中一張被折起的紙,上面寫著黛安娜 普林斯,蓋上了好幾個艾塔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換來的通行印章,這讓他不禁微笑,「謝了,艾塔…」還沒說完,下一秒他像是突然被提醒了什麼似的喊道:「糟了、上前線的話我得帶上茶葉、啤酒、還有──」
「都準備好了。」艾塔俐落地打斷史提夫,並拿出一個束好的袋子遞給他,「在你們睡醒前我已經在一大早就跑出去四處張羅了。」史提夫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艾塔又塞了一張字條給他,「另外這是派翠克爵士辦公室的電話號碼。一會送你們出門後我就直接過去,我會一直待在電話旁邊,有任何情報時就打來吧,我會盡我所能幫忙你們。」
顯然因為被派翠克爵士派遣為這次祕密行動的負責人之一,艾塔顯得鬥志激昂,史提夫除了感激之外實在想不到該說什麼道別的話,只好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替她高興的同時也像是在激勵自己。他又得再一次回到戰場了,這次還帶上一個從天堂島而來的公主,他到底在幹什麼呢?
史提夫忍不住再次為自己荒謬的計劃笑出來,但得到了比他所預期更好的回應──因為艾塔正用力地回握他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兩人相視一笑,苦澀又感到慶幸;過去的每個任務彷彿走馬燈在腦海中閃過,在這漫長的戰爭裡,他們所經歷的顯得如此微不足道,早以習慣將每一次道別化於微笑裡。
「這就是祕書嗎?」
黛安娜輕聲地問。站在廚房前的她把一切看在眼裡,到最後才打斷他們。
「沒錯,至少比奴隸還是有好上一點點?」艾塔用指尖刷了刷眼角時開玩笑地問。
黛安娜只是搖了搖頭,用著最誠懇而認真的目光看著她:
「艾塔・坎蒂,妳是一位遵守諾言並盡己所能照顧他人的戰士,更是揮舞過弒神之劍的勇者,妳絕對不是一個奴隸。」
分別時艾塔給了她一個紮實的擁抱,他們站在帕丁頓火車站外,等待著沙米爾和查理。黛安娜回以亞馬遜人的力度,一直到艾塔幾乎要透不過氣來拍打她的背,她們才放開彼此。
艾塔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紙袋給她:「送你們這個,是杏仁夏洛特。」
黛安娜打開紙袋偷看了一下,那裏面有著幾個像茶杯一樣小巧的蛋榚,讓她聯想到自己從小就很喜歡吃的蜂蜜蛋榚,這看上去像迷你的版本,而且紙袋裡藏著烘焙過的果仁香味,讓她又有點忍不住了。
「我可以試一口嗎?」
她問,艾塔做出『請』的手勢而史提夫笑了起來。黛安娜拿起其中一個咬了一口,和她想像中的蜂蜜蛋榚不一樣,沒有蜜糖的甜膩,卻在鬆軟的麵包粒中吃到脆硬的杏仁碎。
「本來想給你們做些沾起司扁豆醬的三明治在路上吃,可是這週麵包分配的額度我已經用光了。」艾塔搖了搖首,近乎惋惜地指著黛安娜手中的夏洛特說,「而且今早做這個時我把最後的麵包粉都放進去了,也沒多少糖可用,大概不怎麼好吃。」
艾塔的笑容帶著半點歉意,黛安娜卻只是搖了搖頭否定,她很喜歡這甜食的味道,但那種隱約有些不對勁的預感又湧上來,隨著火車站前的人潮增加,史提夫正在找尋另外兩個同伴的蹤影,黛安娜只得把握機會問:「妳說用光了是什麼意思?剛剛你們也一直在說糖很難取得,額度是什麼?」
「現在無論是倫敦還是前線皆食物短缺,大部份糧食都得優先送去前線。」艾塔挑起了眉,一副再理所當然不過又無何奈可的表情,「幾個月前開始已經勒令,每人每週可買的必需品份量早已分配好,必須嚴格遵守。女人比男人分的麵包額度每週還少三磅,所以才說我們必須爭取到投票權……」
「有什麼食物是短缺的?」黛安娜不得不追問,並不禁想到今早所吃的東西,他們會不會把艾塔的存糧都吃光了?
「麵包、糖、牛油……」艾塔扳著手指數著,但她還沒數完便被黛安娜打斷。
「這怎麼可以?」黛安娜用力搖頭,只感到胸口被憤怒和心痛填滿。她想要幫忙,卻不知道該從何開始。她轉身尋找史提夫想要問個究竟,卻發現他已經走回來了,身後不遠處正跟著沙米爾和查理。他顯然有聽到她們的對話,看著她的眼神中帶著歉意。
黛安娜一下子想不到該說什麼,越過他們的擁擠人潮裡,仔細一看每一張面孔盡是疲累憂愁,帶著從戰場飄來的塵埃和火藥。
她突然理解到這個城市黯淡無光的原因:一切皆是戰爭引起的禍害。她想,即使她的戰場並非在這兒,但如果不趕快做點什麼,人們將會繼續捱餓。她把手中的夏洛特連著紙袋全塞回給艾塔,不管對方的驚訝,拉起史提夫,帶領其餘三人踏出堅決的步伐,說:
「我們必須馬上出發,終止這場戰爭。」
2017.0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