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all else fails
當 一 切 失 敗 之 時
1.
十八歲生日那天,Tendo Choi以為他的人生玩完了。因為他以現行犯的身份被逮捕了。
在那之前,他並不是一個罪犯──至少他從來不曾認為自己是一個壞蛋。
他在北京出生,是個混血兒。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祕魯人,早在他記憶所及便已隨著父母還有祖父移民到當年有著『美國夢』之稱的舊金山。他在唐人街上長大,但他對於父母使用的語言只是一知半解。儘管當時四周充斥著和他一樣從上海和香港來的移民,然而無論是廣東話或是國語他都只是略懂皮毛(他也像大部份第二代移民年輕時被強逼上過幾年中文班,但成效顯然不大),勉強聽得懂大部份日常用語,要說的時候發音可真是相差十萬八千里,自小便被長輩們調侃過,久而久之便養成了更少說的習慣。
他承認自己並不勤奮好學、老實說還有點懶惰,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傢伙。仗著一點小聰明,對於旁門左道或古裡古怪的事情更感興趣(比方說,他寧可花時間去鑽研如何在玩撲克牌時出老千,也懶得去碰教科書)。中學畢業後隨便上了一間沒有名氣可言的私立文憑學院,還沒唸過第一年便感到興趣缺缺,大半個學期裡蹺課的日子比上課的還要多,誰叫他向來對於學業這種事情提不起幹勁。
他的朋友倒是很多,街上隨便抓個人也可以稱兄道弟,這大概是他唯一的優點。因此輟學後他便在街頭上混。一開始只是在中國城裡砌二手電腦、賺取一點外快,久而久之混著了一些不太正當的同伴,販藥走私什麼的皆沾了些邊,但又沒有很深入,畢竟他還太嫩。與其說是罪犯,更像是遊走於幫派間的外援,有需要時才被喊上。他的朋友們就蠻喜歡他這點的,尤其是像是開鎖啊、偷竊甚麼的他都會一點點,更別說他對於電腦程式和破解防火牆之類的還滿有一手。
總之就只是一個沒有正業又遊手好閒、不好又不壞的傢伙而己。
然而,沒多久,不知從何時開始──現在回想起來,約莫是在父母親都過世後,只餘下他一人,和語言不通又無法好好交流的老祖父,近乎毫無目標或任何意義的活著──他便無法免俗地跟那些幫派交往頻繁。交易的次數變多,不想沾的東西也無法拒絕,他終究在某一次犯罪過程中出了致命的錯,最後還是坐了牢並留下了案底。
在監獄待過的短時間讓他不得不清醒過來。幸好出來後因為人脈不錯,他找到了一份在渡輪上的工作,打定主意辛勤踏實地過活。那時的Tendo心想,自己作為一個活在當下、享受當下的樂天主義者,反正離經叛道的事都已經幹過了,他以為人生既沒什麼可怕,也沒什麼非挽留不可的東西。
直到二零一三年的八月十日,他和世上所有人一樣,命運都被改變了。
從舊金山的海灣眺望出去,那怪物從濃霧中展現出輪廓,發出淒厲無比的叫聲,一如牠扳倒大橋時金屬拉扯出的尖銳聲響、更猶如牠腳下踐踏而過的人類逃命時所發出的尖叫。
Tendo拉著爺爺,好不容易逃到海邊,可惜老人在他的懷中吐出藍色的血,宛如那怪物身上那不祥的螢光。他甚至搞不懂他為何死去。爺爺一直以來是他唯一無法溝通,也沒有太多交流的對象,可是當末日降臨,他只想緊抓著最後一絲的血緣與希望。
…要是一切都失敗了。
而他的爺爺只是留給他一句:『承受這一切。』
Tendo不知道該怎樣辦。
2.
像大部份人一樣,他一開始對抗這世界性的變異充滿著復仇的心態。
二十三歲那年,Tendo Choi再次被逮捕了。
他已經待在這所拘留所的特別隔離間近四十八小時了,可說是他這輩子最難捱的時光。因為單是讓他想像很有可能會再被關進監獄去的畫面,便令他不寒而悚。他不禁有些神經質的抓住了頸項間的玫瑰經。那是母親的遺物。利馬出生的母親是傳統的天主教信徒,中國籍的父親還有祖父則是信奉佛教。老實說Tendo本人沒什麼信仰可言,哪一種宗教教義對他來說都大同小異,不外乎是犧牲自我拯救他人。而他留著這個就顯得更為自私,因為那是一種近乎只為安心、護身符一樣的象徵物。
…要是一切都要失敗了。
念珠於他的指腹間留下生存的實感。
下一刻門被推開了,Tendo立即抬頭望去。那是一個穿著藍色軍裝、襟前盡是各式各樣來自世界各地的繽紛戰績,高大而氣勢非凡的男人。他坐下來時自稱是Stacker Pentecost,職銜是新成立不久的PPDC上尉。Tendo聽說過這個組織,聯合國最近搞出來的玩意兒,打算製造機械人來對付怪獸之類,猶如二流電影中的橋段。
「…所以,聽說你駭進了K-Science的網絡裡,企圖把所有關於怪獸藍毒性的研究報告公諸於世?」
Stacker翻看過手中的檔案後,朝眼前這個長相平凡、穿著卻和這個年代不太搭、活像八零年代走出來的復古打扮男人望了一眼,令人難以想像是個擅長電腦程式的人才。對方正用著不知是因為囚禁還是長期晚睡而疲累、但精神依然顯得銳利的眼神直盯著他,說起話來時語調飛快、清晰且有條不紊。
「是的,先生,你該知道我們平民百姓對於政府大部分的做法都相當存疑。怪物剛登陸的日子,陰謀論也滿天飛……總之,我想說的是,怪獸藍能造成環境污染是眾所周知的事,可是其毒性對於人類身體的影響──到底是如何致死?是否會傳染?這方面的研究報告卻一直未曾公開。每回只是派遣出危險性物質處理小組將現場封鎖清潔完後便了事,卻往往忘了總會有當地的居民回去。相信我,已經開始有精神錯亂的人認為那隻『入侵者』是神的使者,而想回到輻射區裡去撿骸骨──」
「……等一下、你剛剛叫那隻怪獸什麼?」
Stacker打斷了他。那年頭他們還只是統一將異生物稱為『怪物』(Kaiju),名字可不在考慮之內。
「入侵者(Trespasser)。我們這些曾住在舊金山裡目睹牠橫行而過還活著的人都是這樣稱呼它的,這是我們唯一想到的辦法。在那場災難過後當地人根本無所適從,唯有給予名字才能認清牠,並面對恐懼。」
Tendo聳了聳肩,手腕間的手銬相連的鐵鏈發出清脆的聲響,彷彿抓緊著生還者那僅有的一絲尊嚴:
「那一天,我們看著牠穿過街道、奪走一切,牠是入侵者。別無其他。」
Stacker的情緒難以辨別,但顯然開始對他感興趣了。他再仔細看了一下他的檔案,像是發現了甚麼似的突然說道:
「……原來今天是你的生日?看來也會是你的好運日呢,Mr. Choi。」
他愣了一愣,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上去嚴肅的軍人試圖跟他開玩笑,這讓他忍不住笑了起來,久違地放鬆下來。
很多年後,Tendo都相當慶幸當年進來的人不是別人,而是Stacker Pentecost。
3.
因為Stacker向他招手,天同才加入了獵人學院,成為PPDC的一員。科迪亞島上的二十四週訓練,在這短短半年的光陰裡忙得他沒日沒夜,對於甜食和咖啡的喜愛也是在那段時間培養出來。猶如重回到學生時期,整天對著電腦、一堆讓人眼花撩亂的程式,忙著從那堆令人沒頭沒腦的數據裡理出頭緒來。
他也在這段期間認識了Yancy Becket和Raleigh Becket,那對後來成了傳奇的兄弟,也是他一生的摯友。
不得不說在學院期間他可真看不出來這兩人將大有作為:哥哥Yancy儘管是個好脾氣又可靠的傢伙,但卻嗜睡到近乎病態的地步,一天能睡上十二小時以上,害得兩兄弟總是遲到;弟弟Raleigh的個性則好動活躍,不過也因為年輕氣盛,有時候闖禍了也不自知,總是在大難臨頭之時──大多是Stacker把他們喚去辦公室訓話的時候──才求助於他。
同期裡他們說不上亮眼,甚至可說是問題兒童。但大概也是這種鄰家兄弟一般、平凡而真摯的本質促使天同和他們成為好友。怎麼說Tendo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特別顯眼,或有與眾不同的能力。儘管PPDC召收的皆是精英,可是真正能擔任英雄的人畢竟只有少數,仍需大量像他這樣的後勤人員支撐整個架構。但既然Stacker親自挑選了他們,自然是因為他從個人的身上看到某些過人之處,也沒有人斗膽挑戰Stacker的決定。
所以在那兩兄弟本人意識到之前,他們已經是下一任機甲駕駛員的候選了。
他們有著近乎完美的精神共感度,那大概是體能或智力再優秀的學員也可遇不可求的優勢,就像PPDC內部裡常說的笑話:他們並不需要一個英雄,他們需要兩個一模一樣,而且不會為了爭奪榮耀或某些不能坦承的祕密而害死搭檔的英雄。
當Yancy和Raleigh興沖沖地拎著一堆零食和飲品來找他一同慶祝時,除了替他們感到高興外,事後Tendo只是錯愕於自己沒更早一點發現,這對形影不離的兄弟從一開始便是為了駕駛機甲而生。
其後數年,在他成為LOCCENT技術官的同時也見證了Becket兄弟如何成為備受大眾愛戴的機甲駕駛員。駕著亮麗、有著猶如心臟一般永遠燃燒不滅的Gipsy Danger,他們是拯救人類的英雄。
但在脫下了鎧甲後,他們還是那對務實的兄弟,會捧著點心和咖啡來LOCCENT裡探班,或於傍晚時分把他從永遠開脫不了的工作裡拉出來,三人一同到基地外好好喝上幾杯,紓解一下悶氣。
因此當那紅點消失於畫面之上,那慘痛的經歷仍然讓今天的Tendo記憶猶新。
Knifehead來襲的那一天他幾乎就要相信當下敗陣的不止是Gipsy Danger或Becket兄弟,而是整個基地,以及他們多年來的努力。他向Stacker尋求指示,對方沉痛的表情、所受到的打擊不下於他。螢幕上消失的一切害Tendo胃部糾結得發痛,只能握緊手裡的玫瑰經,彷彿那是他所能作的最後堅持。
──該如何承受下去?
他在心裡有著強烈的衝動,想問他的祖父為何留下這樣的叮囑。因為他無法不想起那對會在連他本人也忘記了的生日當天,送來懷舊電影作為禮物的兄弟。那兩人共同承擔了一切,好不容易才走過來成為人人欽羨的機甲駕駛,並願意為世界付出自己年輕的生命,偏偏就在他們以為快打贏這場漫長的戰爭之時……
該死。這一切都要失敗了。
4.
二零二四年,當Tendo仍待在安哥拉治基地,忙著將各樣器材轉移至最後的碎頂基地.香港之時,他順道接待了一個本應來拜訪Stacker的女記者。她的名字叫Naomi,自稱曾經是Becket兄弟的追逐者,但她今天想寫的一篇報導是有關於這一場已步入夕陽階段的戰爭。
歷史證明Gipsy Danger的倒下並非唯一的例外,接下來他們損失於海岸上的機甲不計其數,痛失大量英勇而優秀、更可說是無可取代的駕駛者。怪獸日趨強大,從突破口爬出的每一隻都比往昔更為殘暴且充滿惡意。彷彿無論他們如何追趕,人類的科技也無法打破這種一面倒的命運。
她問他:為何而戰?
他不免覺得女記者的反思顯得多憂善感,所以他告訴了她他在舊金山的故事,並把爺爺當年留給他的話原原本本地轉告給她,讓她自己去思考。
打從他站在Stacker的背後看見各國如何捨棄他們最後的防線,寧願開始築起那面與宣降無異的生命牆,他便決定堅守崗位戰鬥下去,只因他寧可站在機甲之下而亡也不願死於那道牆後。聯合國宣報正式從PPDC全面撤資之後,Tendo向Stacker提議了一個人,而那人的名字是Hannibal Chau。
『我並沒有和這人直接接觸過,他的名聲也不是很好,但早在我進入PPDC前,怪獸才剛出現不久便已從口耳相傳間聽說過這個令人不快的傢伙。據說他是個美國人,但沒有人能夠證實他的真正身份,只知道有怪獸的地方便有他的蹤影,所以近十年來他都在亞洲一帶出沒。先說,他可是一個很卑劣的生意人,和他合作絕不是什麼可以搬上檯面的事。』
把那張在日光下看不出任何記號或名字的紅色名片交給Stacker之前,Tendo不得不告誡對方。
可是Stacker還是收下了,並在一個星期後帶著他們需要的資金,於香港的碎頂基地和他們會合。
他們擁有的最後一部三代機甲獵人──Gipsy Danger復修計劃就是靠著這些不能見光的資金才得以展開,而Tendo唯一的自我安慰是整個過程至少比跟俄國機甲隊伍買軍火和爆炸品要來得簡單得多。
這項目本應是由Tendo自己親自帶領的。可是一個理想的人員正好於此時從天而降出現在他的面前:Mako Mori,元帥的養女,也是獵人學院歷年來最優秀的畢業生,卻沒有被列入駕駛後補,反而自願投入機甲技術支援小組,且本人尤其對Gipsy Danger感興趣,其熟悉的程度連Tendo都感到驚訝。因此當她主動向Tendo提出想要分擔修復工程時,他毫不猶疑地便把整個項目交給了她。
他仍然記得那個年輕的女孩當下的錯愕表情,緊接著要求他別因為她的身份而把工作分配給她。他不禁失笑,反問她這不正好是讓她把實力證明給所有人看的機會嗎?更別說對於他來說,難得有人願意主動幫忙,他可樂得清閒呢。到最後他只是打趣地叮囑她遇上什麼困難還是可以來找他,只要別給Gipsy Danger裝上一些個人喜好就好。
接下來的一年她的能力有目共睹,Tendo覺得自己比Mako的父親Stacker更要來得自豪。一年過去,人類彷彿更接近末日了,但當他和Mako站在經由眾人的雙手和近代科技、緩緩修復起來的嶄新機甲面前,發現基地裡再次充滿了也許能戰勝這一場戰爭的希望;而且世上最後僅存的三架機甲獵人將不日前來香港基地,戰鬥鐘上的數字正在不斷累積,根據科學家們的說法怪物亦於不久後再次登陸……
「元帥過幾天便要去阿拉斯加試著把Raleigh召回來吧?」
Tendo像是想起了什麼,問站在他身旁的Mako,邊掃視著手中的平板電腦邊確定著日程。
「我知道,聽說是你幫老師找到他的行蹤?」
Mako問道。輕眨的雙眼旁伴著那兩抹亮眼的藍髮,看上去平靜無波,但Tendo不多不少能看出底下帶著試探,她顯然很好奇他是如何得知那個鬧失蹤了許久的昔日英雄在哪。所以他只是想了想便如實地回答:
「也算是吧。其實間間斷斷地我還有和他聯絡,難得他仍願意和過去有一點點的關聯…」
他收起了電腦並搔了搔頭,顯然因為觸及不太美好的回憶而顯得不太自在,但他決定讓她知道得更多,除了因為Gipsy Danger對Mako來說非常重要外,更為了心底裡那無以名狀的預感:
「雖然大部份都只是片面的,可是自從他失去了兄長後,我實在很擔心這個小子要如何過活下去……兩、三年前輾轉聽說他跑去建生命牆,我還真怕他會從那道牆上跳下去。」
「Mr. Choi…你覺得老師把他找回來是正確的選擇嗎?」
Mako的眼神堅定猶如劍刃,說的時候甚至沒有離開過他們面前的Gipsy Danger。她一直很想成為駕駛者之一,可是從沒有那樣的機會。目前的她已經站在最接近機甲的位置之上,卻永遠無法成為其中的一部份,為過去的自己和親人復仇。現在得將駕駛的機會拱手讓回Gipsy Danger的前主人,她帶著萬分複雜的情緒,既是羨慕也有不甘、更多的還是冀望。
「妳在擔心那個人不再是我們所知的那個Raleigh Becket嗎?」
Tendo別有所思,看著她的側臉的同時,他也說不清他的預感是什麼,但他總覺得當人和人相遇之時,一切將會揭曉,而現在他只可以告訴她:
「相信我,他是個很不錯的小子,妳會喜歡他的。」
「「生日快樂!LOCCENT首席技術官!!」」
突然數十道聲音於他們兩人背後炸開,兩人都嚇了一大跳,Tendo回過頭來迎上一大群後勤人員和工作技師,他們手中拿著大小不一的禮物,朝他喊出各國的生日賀語,此起彼落,這突如其來的熱鬧情況幾乎害Tendo無法招架。當他再望向Mako之時,發現她只是露出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的無辜表情,嘴角卻掩不住笑。
他只好邊收下祝賀和禮物邊道謝,失笑又感動地迎向人群中蛋榚所在之處,然後在靠近的時候發現,燭火後方正是Alison的笑顏──他的妻子。
他幾乎要忍不住淚水,發現這是相當久違的一刻,他不再只是單純因為非戰鬥不可的偏執信念而生存下去,而是因為有著這群多年來一直與他並肩作戰的伙伴。
也許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建設的機甲都將會不復存在。
也許一切都會失敗,但他們仍有著彼此。
5.
在世界毀滅之際,Tendo也發現不太可能愛上別人的自己愛上了一個女人。
她叫Alison,是在PPDC的火藥部門工作的。她獨立而強勢,第一次因為工作而接觸她時她顯得咄咄逼人,幾乎害隨興又愛開玩笑的他招架不住。她並不是理想的交往對象──不只是因為她是他的同僚,她還有著男朋友,而且對方也在PPDC裡工作。誰都曉得在這種情況下展開追求並非明智之舉,他卻不知為何被吸引,大概又是一個老掉了牙的、個性相反而互相吸引的例子。
當他終於開口邀請她約會的時候,她很爽快地便答應了。餐桌上才剛擺放下前菜之時,她已經光明正大地對他說,她剛和男朋友分手了才前來赴約。那樣的決心令他欽佩,更為自己之前的躊躇不定感到羞恥。男人就該做男人的事。所以二人便開始交往。
那時他剛失去了兩位摯友,Gipsy Danger的倒下一夕之間動搖了他多年來的決心。她在那一片混亂中是唯一支撐著他、如同他手上那一條纏繞著的玫瑰經的存在。要是一切都失敗了,至少他還有著她。
當Alison跟他說她懷孕了時,她也很鎮靜,還跟他商量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是否該放棄並考慮墮胎。先不說他們兩人在PPDC裡的工作職務繁重,更別說沒有一個真心想當父母的人會想讓自己的孩子出生於末日當中。
然而Tendo看著眼前這個他所愛的女人,和自己同樣因為超時工作、連夜值班而疲倦不堪但依然精神不倒、意志堅定地想要守護世界而非自己之時,他覺得他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跪在她的面前,請求她,給他照顧她和他們的孩子的機會。
Alison比他更意想不到他會作出這樣的決定。
她問:你確定你不會後悔嗎?
他答:只要妳不後悔。
在他為她套上婚戒的那一天、又或者是她為他產下孩子的那一天,Tendo想,這是他餘下來的一生──無論所剩多少──唯一能夠做到的,最自私也最無私的事。
+1
他已經將近大半年沒見過他的兒子了。
Tendo Choi心想也許他該打個電話給妻子噓寒問暖一下,以免下次通話時又被教訓他從來沒主動去關心對方。可是看看時間又猶疑著也許會吵醒她和孩子,更別說嬰兒的作息和工作的他一樣顛倒,要是現在打過去不小心把兒子吵醒了,Alison大概會氣個半死吧。他可不想再替她添麻煩了,畢竟單是無法待在一起的憂慮和不安已經夠磨人了。
咬著貝果提著四杯咖啡穿過LOCCENT的正中央,他才剛坐在位子上不久,便發現突破點有著異常活動,而且不止一隻,而是兩隻的雙重攻擊。
他立即回想起Hermann的報告,剎那間讓他感到背後發涼,這是否代表數量將會再增加?
在他邊朝廣播發出警報之際,聽著人們忙亂起來各自就位的步伐,他知道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努力地試著想起上一通跟妻子和兒子的對話,大概是昨天的清晨,還是半夜?老實說他想不起確切的時間了,只記得整通視訊話的背景都是嬰兒哭鬧的聲響,無論他怎樣哄也無法幫上螢幕另一端的忙,只能哭笑不得地看著哭得累極的兒子最終睡倒在母親的懷裡。那一秒的恬靜猶如世界回復了和平。
而Alison告訴他,他們會一起承擔這一切。
他不禁再次緊握多年來纏於手中的玫瑰經,想起了爺爺和所有無法見證戰爭結束便逝去的人。
即使一切計劃失敗,至少他曾經戰鬥到底。
2014.05.04
十八歲生日那天,Tendo Choi以為他的人生玩完了。因為他以現行犯的身份被逮捕了。
在那之前,他並不是一個罪犯──至少他從來不曾認為自己是一個壞蛋。
他在北京出生,是個混血兒。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祕魯人,早在他記憶所及便已隨著父母還有祖父移民到當年有著『美國夢』之稱的舊金山。他在唐人街上長大,但他對於父母使用的語言只是一知半解。儘管當時四周充斥著和他一樣從上海和香港來的移民,然而無論是廣東話或是國語他都只是略懂皮毛(他也像大部份第二代移民年輕時被強逼上過幾年中文班,但成效顯然不大),勉強聽得懂大部份日常用語,要說的時候發音可真是相差十萬八千里,自小便被長輩們調侃過,久而久之便養成了更少說的習慣。
他承認自己並不勤奮好學、老實說還有點懶惰,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傢伙。仗著一點小聰明,對於旁門左道或古裡古怪的事情更感興趣(比方說,他寧可花時間去鑽研如何在玩撲克牌時出老千,也懶得去碰教科書)。中學畢業後隨便上了一間沒有名氣可言的私立文憑學院,還沒唸過第一年便感到興趣缺缺,大半個學期裡蹺課的日子比上課的還要多,誰叫他向來對於學業這種事情提不起幹勁。
他的朋友倒是很多,街上隨便抓個人也可以稱兄道弟,這大概是他唯一的優點。因此輟學後他便在街頭上混。一開始只是在中國城裡砌二手電腦、賺取一點外快,久而久之混著了一些不太正當的同伴,販藥走私什麼的皆沾了些邊,但又沒有很深入,畢竟他還太嫩。與其說是罪犯,更像是遊走於幫派間的外援,有需要時才被喊上。他的朋友們就蠻喜歡他這點的,尤其是像是開鎖啊、偷竊甚麼的他都會一點點,更別說他對於電腦程式和破解防火牆之類的還滿有一手。
總之就只是一個沒有正業又遊手好閒、不好又不壞的傢伙而己。
然而,沒多久,不知從何時開始──現在回想起來,約莫是在父母親都過世後,只餘下他一人,和語言不通又無法好好交流的老祖父,近乎毫無目標或任何意義的活著──他便無法免俗地跟那些幫派交往頻繁。交易的次數變多,不想沾的東西也無法拒絕,他終究在某一次犯罪過程中出了致命的錯,最後還是坐了牢並留下了案底。
在監獄待過的短時間讓他不得不清醒過來。幸好出來後因為人脈不錯,他找到了一份在渡輪上的工作,打定主意辛勤踏實地過活。那時的Tendo心想,自己作為一個活在當下、享受當下的樂天主義者,反正離經叛道的事都已經幹過了,他以為人生既沒什麼可怕,也沒什麼非挽留不可的東西。
直到二零一三年的八月十日,他和世上所有人一樣,命運都被改變了。
從舊金山的海灣眺望出去,那怪物從濃霧中展現出輪廓,發出淒厲無比的叫聲,一如牠扳倒大橋時金屬拉扯出的尖銳聲響、更猶如牠腳下踐踏而過的人類逃命時所發出的尖叫。
Tendo拉著爺爺,好不容易逃到海邊,可惜老人在他的懷中吐出藍色的血,宛如那怪物身上那不祥的螢光。他甚至搞不懂他為何死去。爺爺一直以來是他唯一無法溝通,也沒有太多交流的對象,可是當末日降臨,他只想緊抓著最後一絲的血緣與希望。
…要是一切都失敗了。
而他的爺爺只是留給他一句:『承受這一切。』
Tendo不知道該怎樣辦。
2.
像大部份人一樣,他一開始對抗這世界性的變異充滿著復仇的心態。
二十三歲那年,Tendo Choi再次被逮捕了。
他已經待在這所拘留所的特別隔離間近四十八小時了,可說是他這輩子最難捱的時光。因為單是讓他想像很有可能會再被關進監獄去的畫面,便令他不寒而悚。他不禁有些神經質的抓住了頸項間的玫瑰經。那是母親的遺物。利馬出生的母親是傳統的天主教信徒,中國籍的父親還有祖父則是信奉佛教。老實說Tendo本人沒什麼信仰可言,哪一種宗教教義對他來說都大同小異,不外乎是犧牲自我拯救他人。而他留著這個就顯得更為自私,因為那是一種近乎只為安心、護身符一樣的象徵物。
…要是一切都要失敗了。
念珠於他的指腹間留下生存的實感。
下一刻門被推開了,Tendo立即抬頭望去。那是一個穿著藍色軍裝、襟前盡是各式各樣來自世界各地的繽紛戰績,高大而氣勢非凡的男人。他坐下來時自稱是Stacker Pentecost,職銜是新成立不久的PPDC上尉。Tendo聽說過這個組織,聯合國最近搞出來的玩意兒,打算製造機械人來對付怪獸之類,猶如二流電影中的橋段。
「…所以,聽說你駭進了K-Science的網絡裡,企圖把所有關於怪獸藍毒性的研究報告公諸於世?」
Stacker翻看過手中的檔案後,朝眼前這個長相平凡、穿著卻和這個年代不太搭、活像八零年代走出來的復古打扮男人望了一眼,令人難以想像是個擅長電腦程式的人才。對方正用著不知是因為囚禁還是長期晚睡而疲累、但精神依然顯得銳利的眼神直盯著他,說起話來時語調飛快、清晰且有條不紊。
「是的,先生,你該知道我們平民百姓對於政府大部分的做法都相當存疑。怪物剛登陸的日子,陰謀論也滿天飛……總之,我想說的是,怪獸藍能造成環境污染是眾所周知的事,可是其毒性對於人類身體的影響──到底是如何致死?是否會傳染?這方面的研究報告卻一直未曾公開。每回只是派遣出危險性物質處理小組將現場封鎖清潔完後便了事,卻往往忘了總會有當地的居民回去。相信我,已經開始有精神錯亂的人認為那隻『入侵者』是神的使者,而想回到輻射區裡去撿骸骨──」
「……等一下、你剛剛叫那隻怪獸什麼?」
Stacker打斷了他。那年頭他們還只是統一將異生物稱為『怪物』(Kaiju),名字可不在考慮之內。
「入侵者(Trespasser)。我們這些曾住在舊金山裡目睹牠橫行而過還活著的人都是這樣稱呼它的,這是我們唯一想到的辦法。在那場災難過後當地人根本無所適從,唯有給予名字才能認清牠,並面對恐懼。」
Tendo聳了聳肩,手腕間的手銬相連的鐵鏈發出清脆的聲響,彷彿抓緊著生還者那僅有的一絲尊嚴:
「那一天,我們看著牠穿過街道、奪走一切,牠是入侵者。別無其他。」
Stacker的情緒難以辨別,但顯然開始對他感興趣了。他再仔細看了一下他的檔案,像是發現了甚麼似的突然說道:
「……原來今天是你的生日?看來也會是你的好運日呢,Mr. Choi。」
他愣了一愣,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上去嚴肅的軍人試圖跟他開玩笑,這讓他忍不住笑了起來,久違地放鬆下來。
很多年後,Tendo都相當慶幸當年進來的人不是別人,而是Stacker Pentecost。
3.
因為Stacker向他招手,天同才加入了獵人學院,成為PPDC的一員。科迪亞島上的二十四週訓練,在這短短半年的光陰裡忙得他沒日沒夜,對於甜食和咖啡的喜愛也是在那段時間培養出來。猶如重回到學生時期,整天對著電腦、一堆讓人眼花撩亂的程式,忙著從那堆令人沒頭沒腦的數據裡理出頭緒來。
他也在這段期間認識了Yancy Becket和Raleigh Becket,那對後來成了傳奇的兄弟,也是他一生的摯友。
不得不說在學院期間他可真看不出來這兩人將大有作為:哥哥Yancy儘管是個好脾氣又可靠的傢伙,但卻嗜睡到近乎病態的地步,一天能睡上十二小時以上,害得兩兄弟總是遲到;弟弟Raleigh的個性則好動活躍,不過也因為年輕氣盛,有時候闖禍了也不自知,總是在大難臨頭之時──大多是Stacker把他們喚去辦公室訓話的時候──才求助於他。
同期裡他們說不上亮眼,甚至可說是問題兒童。但大概也是這種鄰家兄弟一般、平凡而真摯的本質促使天同和他們成為好友。怎麼說Tendo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特別顯眼,或有與眾不同的能力。儘管PPDC召收的皆是精英,可是真正能擔任英雄的人畢竟只有少數,仍需大量像他這樣的後勤人員支撐整個架構。但既然Stacker親自挑選了他們,自然是因為他從個人的身上看到某些過人之處,也沒有人斗膽挑戰Stacker的決定。
所以在那兩兄弟本人意識到之前,他們已經是下一任機甲駕駛員的候選了。
他們有著近乎完美的精神共感度,那大概是體能或智力再優秀的學員也可遇不可求的優勢,就像PPDC內部裡常說的笑話:他們並不需要一個英雄,他們需要兩個一模一樣,而且不會為了爭奪榮耀或某些不能坦承的祕密而害死搭檔的英雄。
當Yancy和Raleigh興沖沖地拎著一堆零食和飲品來找他一同慶祝時,除了替他們感到高興外,事後Tendo只是錯愕於自己沒更早一點發現,這對形影不離的兄弟從一開始便是為了駕駛機甲而生。
其後數年,在他成為LOCCENT技術官的同時也見證了Becket兄弟如何成為備受大眾愛戴的機甲駕駛員。駕著亮麗、有著猶如心臟一般永遠燃燒不滅的Gipsy Danger,他們是拯救人類的英雄。
但在脫下了鎧甲後,他們還是那對務實的兄弟,會捧著點心和咖啡來LOCCENT裡探班,或於傍晚時分把他從永遠開脫不了的工作裡拉出來,三人一同到基地外好好喝上幾杯,紓解一下悶氣。
因此當那紅點消失於畫面之上,那慘痛的經歷仍然讓今天的Tendo記憶猶新。
Knifehead來襲的那一天他幾乎就要相信當下敗陣的不止是Gipsy Danger或Becket兄弟,而是整個基地,以及他們多年來的努力。他向Stacker尋求指示,對方沉痛的表情、所受到的打擊不下於他。螢幕上消失的一切害Tendo胃部糾結得發痛,只能握緊手裡的玫瑰經,彷彿那是他所能作的最後堅持。
──該如何承受下去?
他在心裡有著強烈的衝動,想問他的祖父為何留下這樣的叮囑。因為他無法不想起那對會在連他本人也忘記了的生日當天,送來懷舊電影作為禮物的兄弟。那兩人共同承擔了一切,好不容易才走過來成為人人欽羨的機甲駕駛,並願意為世界付出自己年輕的生命,偏偏就在他們以為快打贏這場漫長的戰爭之時……
該死。這一切都要失敗了。
4.
二零二四年,當Tendo仍待在安哥拉治基地,忙著將各樣器材轉移至最後的碎頂基地.香港之時,他順道接待了一個本應來拜訪Stacker的女記者。她的名字叫Naomi,自稱曾經是Becket兄弟的追逐者,但她今天想寫的一篇報導是有關於這一場已步入夕陽階段的戰爭。
歷史證明Gipsy Danger的倒下並非唯一的例外,接下來他們損失於海岸上的機甲不計其數,痛失大量英勇而優秀、更可說是無可取代的駕駛者。怪獸日趨強大,從突破口爬出的每一隻都比往昔更為殘暴且充滿惡意。彷彿無論他們如何追趕,人類的科技也無法打破這種一面倒的命運。
她問他:為何而戰?
他不免覺得女記者的反思顯得多憂善感,所以他告訴了她他在舊金山的故事,並把爺爺當年留給他的話原原本本地轉告給她,讓她自己去思考。
打從他站在Stacker的背後看見各國如何捨棄他們最後的防線,寧願開始築起那面與宣降無異的生命牆,他便決定堅守崗位戰鬥下去,只因他寧可站在機甲之下而亡也不願死於那道牆後。聯合國宣報正式從PPDC全面撤資之後,Tendo向Stacker提議了一個人,而那人的名字是Hannibal Chau。
『我並沒有和這人直接接觸過,他的名聲也不是很好,但早在我進入PPDC前,怪獸才剛出現不久便已從口耳相傳間聽說過這個令人不快的傢伙。據說他是個美國人,但沒有人能夠證實他的真正身份,只知道有怪獸的地方便有他的蹤影,所以近十年來他都在亞洲一帶出沒。先說,他可是一個很卑劣的生意人,和他合作絕不是什麼可以搬上檯面的事。』
把那張在日光下看不出任何記號或名字的紅色名片交給Stacker之前,Tendo不得不告誡對方。
可是Stacker還是收下了,並在一個星期後帶著他們需要的資金,於香港的碎頂基地和他們會合。
他們擁有的最後一部三代機甲獵人──Gipsy Danger復修計劃就是靠著這些不能見光的資金才得以展開,而Tendo唯一的自我安慰是整個過程至少比跟俄國機甲隊伍買軍火和爆炸品要來得簡單得多。
這項目本應是由Tendo自己親自帶領的。可是一個理想的人員正好於此時從天而降出現在他的面前:Mako Mori,元帥的養女,也是獵人學院歷年來最優秀的畢業生,卻沒有被列入駕駛後補,反而自願投入機甲技術支援小組,且本人尤其對Gipsy Danger感興趣,其熟悉的程度連Tendo都感到驚訝。因此當她主動向Tendo提出想要分擔修復工程時,他毫不猶疑地便把整個項目交給了她。
他仍然記得那個年輕的女孩當下的錯愕表情,緊接著要求他別因為她的身份而把工作分配給她。他不禁失笑,反問她這不正好是讓她把實力證明給所有人看的機會嗎?更別說對於他來說,難得有人願意主動幫忙,他可樂得清閒呢。到最後他只是打趣地叮囑她遇上什麼困難還是可以來找他,只要別給Gipsy Danger裝上一些個人喜好就好。
接下來的一年她的能力有目共睹,Tendo覺得自己比Mako的父親Stacker更要來得自豪。一年過去,人類彷彿更接近末日了,但當他和Mako站在經由眾人的雙手和近代科技、緩緩修復起來的嶄新機甲面前,發現基地裡再次充滿了也許能戰勝這一場戰爭的希望;而且世上最後僅存的三架機甲獵人將不日前來香港基地,戰鬥鐘上的數字正在不斷累積,根據科學家們的說法怪物亦於不久後再次登陸……
「元帥過幾天便要去阿拉斯加試著把Raleigh召回來吧?」
Tendo像是想起了什麼,問站在他身旁的Mako,邊掃視著手中的平板電腦邊確定著日程。
「我知道,聽說是你幫老師找到他的行蹤?」
Mako問道。輕眨的雙眼旁伴著那兩抹亮眼的藍髮,看上去平靜無波,但Tendo不多不少能看出底下帶著試探,她顯然很好奇他是如何得知那個鬧失蹤了許久的昔日英雄在哪。所以他只是想了想便如實地回答:
「也算是吧。其實間間斷斷地我還有和他聯絡,難得他仍願意和過去有一點點的關聯…」
他收起了電腦並搔了搔頭,顯然因為觸及不太美好的回憶而顯得不太自在,但他決定讓她知道得更多,除了因為Gipsy Danger對Mako來說非常重要外,更為了心底裡那無以名狀的預感:
「雖然大部份都只是片面的,可是自從他失去了兄長後,我實在很擔心這個小子要如何過活下去……兩、三年前輾轉聽說他跑去建生命牆,我還真怕他會從那道牆上跳下去。」
「Mr. Choi…你覺得老師把他找回來是正確的選擇嗎?」
Mako的眼神堅定猶如劍刃,說的時候甚至沒有離開過他們面前的Gipsy Danger。她一直很想成為駕駛者之一,可是從沒有那樣的機會。目前的她已經站在最接近機甲的位置之上,卻永遠無法成為其中的一部份,為過去的自己和親人復仇。現在得將駕駛的機會拱手讓回Gipsy Danger的前主人,她帶著萬分複雜的情緒,既是羨慕也有不甘、更多的還是冀望。
「妳在擔心那個人不再是我們所知的那個Raleigh Becket嗎?」
Tendo別有所思,看著她的側臉的同時,他也說不清他的預感是什麼,但他總覺得當人和人相遇之時,一切將會揭曉,而現在他只可以告訴她:
「相信我,他是個很不錯的小子,妳會喜歡他的。」
「「生日快樂!LOCCENT首席技術官!!」」
突然數十道聲音於他們兩人背後炸開,兩人都嚇了一大跳,Tendo回過頭來迎上一大群後勤人員和工作技師,他們手中拿著大小不一的禮物,朝他喊出各國的生日賀語,此起彼落,這突如其來的熱鬧情況幾乎害Tendo無法招架。當他再望向Mako之時,發現她只是露出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的無辜表情,嘴角卻掩不住笑。
他只好邊收下祝賀和禮物邊道謝,失笑又感動地迎向人群中蛋榚所在之處,然後在靠近的時候發現,燭火後方正是Alison的笑顏──他的妻子。
他幾乎要忍不住淚水,發現這是相當久違的一刻,他不再只是單純因為非戰鬥不可的偏執信念而生存下去,而是因為有著這群多年來一直與他並肩作戰的伙伴。
也許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建設的機甲都將會不復存在。
也許一切都會失敗,但他們仍有著彼此。
5.
在世界毀滅之際,Tendo也發現不太可能愛上別人的自己愛上了一個女人。
她叫Alison,是在PPDC的火藥部門工作的。她獨立而強勢,第一次因為工作而接觸她時她顯得咄咄逼人,幾乎害隨興又愛開玩笑的他招架不住。她並不是理想的交往對象──不只是因為她是他的同僚,她還有著男朋友,而且對方也在PPDC裡工作。誰都曉得在這種情況下展開追求並非明智之舉,他卻不知為何被吸引,大概又是一個老掉了牙的、個性相反而互相吸引的例子。
當他終於開口邀請她約會的時候,她很爽快地便答應了。餐桌上才剛擺放下前菜之時,她已經光明正大地對他說,她剛和男朋友分手了才前來赴約。那樣的決心令他欽佩,更為自己之前的躊躇不定感到羞恥。男人就該做男人的事。所以二人便開始交往。
那時他剛失去了兩位摯友,Gipsy Danger的倒下一夕之間動搖了他多年來的決心。她在那一片混亂中是唯一支撐著他、如同他手上那一條纏繞著的玫瑰經的存在。要是一切都失敗了,至少他還有著她。
當Alison跟他說她懷孕了時,她也很鎮靜,還跟他商量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是否該放棄並考慮墮胎。先不說他們兩人在PPDC裡的工作職務繁重,更別說沒有一個真心想當父母的人會想讓自己的孩子出生於末日當中。
然而Tendo看著眼前這個他所愛的女人,和自己同樣因為超時工作、連夜值班而疲倦不堪但依然精神不倒、意志堅定地想要守護世界而非自己之時,他覺得他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跪在她的面前,請求她,給他照顧她和他們的孩子的機會。
Alison比他更意想不到他會作出這樣的決定。
她問:你確定你不會後悔嗎?
他答:只要妳不後悔。
在他為她套上婚戒的那一天、又或者是她為他產下孩子的那一天,Tendo想,這是他餘下來的一生──無論所剩多少──唯一能夠做到的,最自私也最無私的事。
+1
他已經將近大半年沒見過他的兒子了。
Tendo Choi心想也許他該打個電話給妻子噓寒問暖一下,以免下次通話時又被教訓他從來沒主動去關心對方。可是看看時間又猶疑著也許會吵醒她和孩子,更別說嬰兒的作息和工作的他一樣顛倒,要是現在打過去不小心把兒子吵醒了,Alison大概會氣個半死吧。他可不想再替她添麻煩了,畢竟單是無法待在一起的憂慮和不安已經夠磨人了。
咬著貝果提著四杯咖啡穿過LOCCENT的正中央,他才剛坐在位子上不久,便發現突破點有著異常活動,而且不止一隻,而是兩隻的雙重攻擊。
他立即回想起Hermann的報告,剎那間讓他感到背後發涼,這是否代表數量將會再增加?
在他邊朝廣播發出警報之際,聽著人們忙亂起來各自就位的步伐,他知道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努力地試著想起上一通跟妻子和兒子的對話,大概是昨天的清晨,還是半夜?老實說他想不起確切的時間了,只記得整通視訊話的背景都是嬰兒哭鬧的聲響,無論他怎樣哄也無法幫上螢幕另一端的忙,只能哭笑不得地看著哭得累極的兒子最終睡倒在母親的懷裡。那一秒的恬靜猶如世界回復了和平。
而Alison告訴他,他們會一起承擔這一切。
他不禁再次緊握多年來纏於手中的玫瑰經,想起了爺爺和所有無法見證戰爭結束便逝去的人。
即使一切計劃失敗,至少他曾經戰鬥到底。
2014.05.04
※本篇收錄於天同生日合誌《Wishing you a day as special as you are》,超感謝主催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