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is not enough
不 止 一 人
那是一個難得無夢的晚上,Raleigh Becket沒有來由地醒了。
他盯著黑暗中的床板,隱約能猜到自己半夜醒來的緣故,視線才剛適應便聽到門外傳來聲響。他一躍而起,光裸的上身在翻開棉被之時便立即感受到室內的涼意。他打了一個囉嗦,然後摸黑來到門前,一拉開便撞進了一個和自己近似的高大身影裡。
帶著一身倦意、和性愛過後殘存下來的曖味氣息──Yancy。
很明顯還沒有清醒,只是穿著單薄的白色上衣、抓住半件外套的衣襬、挽著靴子、褲子要掉不掉的模樣實在有夠不堪入目。要是給元帥在廊道上抓到鐵定會被處分,Raleigh想,還好Yancy的運氣一向不錯。他盯著老哥的臉看,猜想著對方甚麼時候會睜開眼睛。然而Yancy只是打了一個呵欠,閉著眼幾乎擠 出了淚水,顯得睏倦極了。Raleigh知道他睡濛糊的時候大概還會慣例地在進門時撞上門框敲到頭,要不然就是在爬上自己的上架床時踏空滑倒。 Raleigh對他這些嚇人的技倆都摸熟了,毫不猶疑地便扣住了兄長的肩膊,扶著對方把他帶進房裡。
Raleigh很清楚這些Yancy 半夜才溜回來房間的原因。可是他沒有說破,他們的連結相容性已經老早讓他們不用對話也能猜到對方所想的事;他只是禁不住要感慨,他那個自記憶以來一沾床便 一睡不起的老哥居然會願意大半夜從溫暖的被窩中被挖起來、強逼自己冒著半夜的寒冷走過那些漫長而昏暗的廊道回來他倆的房間,就只因為他們的主控室室長從不 留人過夜。
是的,Yancy和Tendo的關係。
Raleigh當然知道,老實說,他很難不知道。畢竟一個是他的老哥,而另一個是他倆彼此的共同好友兼同僚。而這兩個人睡了。還曖味不清的。
Tendo Choi是一個有著奇怪氣場,穿著老爺爺一般的服裝,活像時代劇裡走出來的人物(本人堅持他那年代是被稱為hipster最潮流的打扮)。Raleigh 說不上來是怎樣的特質,但Yancy會喜歡上他他卻毫不意外。Yancy是個對很多事情都不甚在意的人、甚至可說是太過輕薄了。Tendo…出乎意料之 外,是個和外觀一樣有趣的人物,為人也很隨性。只是第一夜在酒吧裡聊天,Raleigh便能感到Yancy受其吸引,也看出了這兩人未來會很投契的端緒。
但對於Yancy和Tendo交往這事,他有點不是味兒,不知道是否妒忌,就只是覺得很不安。尤其是──也許連Yancy自己也不願意承認──Yancy顯得愈來愈喜歡Tendo這事。
Yancy這陣子常常發呆。不是說他不常這樣,基本上每天早上大部份的時間他都浪費在走神上,可是Raleigh比誰都清楚他老哥並不是真正的發呆,只要被喚名字卻 會瞬間反應過來,且不會出錯。Raleigh自認是個打醒十二分精神還是會有機會因為自信過頭而惹禍的傢伙,Yancy則剛好相反,是個慢上半拍也總能悠閒地用著自己的步調追上的渾蛋。而且就算真的追不上Yancy也不會生氣,頂多聳聳肩便再來過。這一點最讓Raleigh不忿卻又心生羨慕,他就是沒有他老哥那種氣度和耐性。
但最近這陣子,Yancy分神出錯的程度連Raleigh也受其影響。在Tendo面前三人還是有說有笑的,可是只 餘下兩人的時候,Raleigh能清楚感覺到Yancy左思右想、連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的懊惱狀況。顯然他和Tendo之間的隨意關係在他的眼中不再如此無 足輕重。
老實說,Raleigh從沒見過這樣的Yancy。而且Yancy開始顯得煩燥,這也連帶讓他受到影響,害Raleigh更無法不作聲。
「Yance,你不喜歡他調戲其他女孩子甚麼的就直接跟他說,你自己不也是愛跟女孩子打情罵悄。老實說看著你們兩人就讓人火大。要是你再不好好跟Tendo說清楚──」
一天夜裡,坐在自己床沿上的Raleigh在睡前叫住了難得沒出門、正打算爬回去自己床上的老哥。Yancy頓住了要往上攀的動作,站在原地,看著他似乎好奇他會說到哪種地步。
兩人距離不遠也不近。只要一個伸手或一個邁步就能到達對方的身邊。可是他們只需要對望,便猶如在對方的腦中。根本不需要多話。
Raleigh知道他老哥還在裝酷,於是故意給他一句狠話:
「老實說我已經快搞不清楚了,要是哪一天我向Tendo出手的話你可別怪我…」
就在那一刻Yancy邁出了一步,屈身吻住了他。
Yancy放開他時,Raleigh顯得有點慍惱。
「你把我當成代替品嗎?」
「…你覺得我是會把自己的兄弟當成代替品的人嗎?」
Yancy問,緩慢地眨著眼。
「…你還真是他媽的幸運、誰叫我是這世上最懂你的人。」
Raleigh幾乎要破口大罵,因為他能聽到Yancy要說的話:
──我的確喜歡Tendo。但我不可能為了Tendo而放棄你。
你不會放棄我。一如我不會放棄你一樣。Raleigh心想。可是這對Tendo來說是不公平的。不對,這對誰都不公平。
那個吻不算甚麼。在經歷過精神連結後,即使兩人之間發生甚麼事情他們都不會驚訝。因為一切都變得透明,他是他也不是他。親人也好兄弟也罷,他們是對方的唯一。那個吻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唯一一次不一樣的,是在他逼使對方承認自己是拍擋而不只是需要保護的弟弟。
那次是在進入訓練的第十三週,兩人已經捱過了一半,好幾次測試都幾乎把他們逼瘋。不只是精神上也是肉體上的,大概半個月來每天下午都把早上吃下的早餐吐出, 兩人每天重覆看見對方各種各樣的記憶和想法卻又不能追逐下去。每一次出錯都是Yancy企圖把他從他們兒時那些回憶中擋下來,Raleigh太清楚Yancy並不想讓他知道太多父母之間的事,但老實說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就算年紀再小、再會裝傻也不會笨到看不出母親死去後、父親離他們而去的端緒。
所以在一場不太契合的武館練習後他抓住了他,幾乎是用棍子把他壓在地上告訴他,如果兩人要就此放棄他也沒有意見,卻別再把他拒於門外。別以為他這個作為弟弟沒甚麼好失去的,事實上他羨慕他的、妒嫉他的一切,都得在兩人的精神空間裡攤開來,他也不比他好過。但Raleigh想這也許是他唯一優勝過Yancy的 地方──他總是願意踏出第一步。
這次,難得換Yancy了。
他對Tendo的感情、對Raleigh的感情,兩者都加諸在他的身上。
兩人只是對視著。
Yancy作為長子、兄長的自尊心有多高,也許只有Raleigh知道。說不定練歷很深的Tendo也一下子看穿了,卻又不說破。一半是天性中的壞心眼、另一半是留白也許比較好。畢竟他們太年輕了,Tendo可不想負上破壞第三代機甲駕駛的黃金組合這罪名。
Yancy主動抱住了他。然後Raleigh發現自己不自覺地用力回抱。彷彿他們懷裡不只是對方還有另外一人。
他們想要守護的絕對不止對方。
Yancy抱著Raleigh的時候心想,一個人能同時愛著兩個人嗎?那大概是最卑劣的事。可是Yancy發現他能,他們三人都發現他們愛著彼此,以著彼此之間不盡相同、但又無法割捨的感情愛著對方。
這樣的關係該如何定義?
平常總是口若懸河、思緒敏捷的Tendo第一次覺得自己詞窮了。他想自己完全敗給這兩個小子。Becket兄弟看似擁有一切,卻又隨時能夠失去所有。大概是 這樣的初衷,Tendo直覺知道他們很需要朋友,不只是兩人之間藉由精神連結而是能夠像正常人一樣聊天閒扯的友人。所以一開始他只是打算跟他們當朋友,卻 還是越界了。而且比他想像中還要陷得深。這並非是最好的,但他們深知在末日之下這已是他們所能得到最好的了。
然而,時間不夠。時間總是遠遠不夠。
不夠他們完整傳達自己的心意。不夠他們去體驗彼此的美好。甚至不夠他們拯救這個世界。
Knifehead狠狠的刺穿了機甲。
Raleigh能感到自己的肩膊和腦袋像被撕裂一般。
Tendo則目賭機甲訊號失去反應的那一剎那。
然後紅點消失了。
Tendo無法想像三十分鐘前才在通話上調笑過的對象就這樣消失於海面之上。一如Raleigh無法想像上一秒還存在於腦海裡的兄弟消失於一片火花和風雨之中。
當司令室接獲於北部海邊找到Gipsy Danger的殘骸,而生還人員只有Raleigh Becket之時,Tendo回到房裡去,然後把桌上的東西都一掃而下。
Gipsy Danger被運回往基地後一直被擱置著。因為損毀程度頗為嚴重,整修的經費將會極為龐大,而PPDC上層從這次險勝中只是看到機甲獵人的沒落而非維持計 劃的重要性。再加上了失去了其中一位駕駛,Gipsy Danger會否被收復的可能性成為了一個巨大的疑問。
Tendo在基地外、向海的沿岸找到Raleigh。
戴上了耳機的Raleigh完全沒有發現他,只是盯著海面看。Tendo不禁猜想他在聽著怎麼樣的曲子。迎面只有冷冽的海風,夾帶著薄雪。寒冷得深入筋骨,彷彿怪物下一秒便會湧現,他們卻會選擇只是觀看著牠肆虐四周的漠然和冷淡。
Tendo在他身旁站了好一陣子,直到他燃點起香煙的味道引起了Raleigh的注意才仰頭發現了他。
Raleigh記得Tendo戒煙很久了,但也同時記得對方說過自己並不是一個守規舉的傢伙,也許在某些時刻還是會破例一下。
而這一刻,Raleigh有衝動想告訴他甚麼。
「Yancy他臨死前在我腦海說的最後一句是──」
「別告訴我。那是他給你的東西。別給我。留給你自己。」
Tendo說,再堅決不過。把只吸到一半的煙棄掉。他還是無法決定Yancy在他心裡是怎麼樣的存在,朋友是必然的,但若非情人又令他愧疚。還好他無法和他們進行共 感和連結,他慶幸他們不會發現──還是他們一早已經猜到了?也許Yancy不願意正視,但Raleigh想必知道。Tendo看著Raleigh清晰、近 乎受傷一樣的眼神。他了解為何他是Yancy想要保護的人。
Raleigh沒有跟他道別。
他逃走了。一如他所料。甚麼都不要。
一如Yancy無法跟Raleigh道別,也無法跟Tendo道別一樣。
而Tendo發現他無處可逃。
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在那之後,Raleigh仍然跟他保持聯絡。儘管斷斷續續的,他還是間中收到來自對方的電郵。不止一次Pentecost曾經問過Raleigh的行蹤,但Tendo選擇裝作不知情,而元帥也默許了他的行徑。
在幾次近乎閒話家常的片面問候之後,大概是Raleigh開始於生命牆工作之時,Tendo在電郵裡首次讀到Yancy的名字。
『他很喜歡你。我在腦海裡聽過很多很多次。』
接下來的第二封電郵裡他卻在道歉,這大概是最令Tendo感到難以致信的事。
『很抱歉跟你說這些事,可是除了跟你說,我想不到還可以跟誰分享Yancy的事。他完全沒走出過我的腦海。』
因為他就烙印在你的深處。
Tendo在心裡回答,卻沒有在回信中寫下來。他知道Raleigh比誰都更清楚這現實。
而更令人懊悔的是,在此刻Tendo才首次感受到想要更接近這兩人的想法,也許太晚了,卻是他唯一想到的事。
他想叫Raleigh回來看看日漸戰峻的戰線情況,因為他知道Yancy想要保護弟弟卻絕非想看見他逃避一切。但他同樣害怕再次傷害他。他首次體驗到Yancy的想法,更遺憾當初沒有好好的跟那個把兄弟和世界都背負到肩上去的男孩說一聲:這就已經足夠了。
他也想告訴Yancy,Raleigh還活著,過得不錯。但事實是,他過得並不好。偶然出現的電郵讓他知道他還活著,但顯然從沒有在陰影裡走出來。事實上那 小子只是找了一面牆──那面名為生命牆的東西──躲在其下,活在Yancy留下、近乎追逐了兔子多年一般錯亂的記憶裡。
一直到五年後,當Pentecost告訴他,他們將會修復好Gipsy Danger,而他需要她的駕駛回來。Tendo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所以他交出了他所知、Raleigh最後傳來電郵的所在地。
一切都回到起點。那兩兄弟成長的地方、和他相識的地方、與及其中一人破滅的地方。被風雪所覆蓋一如他們的傷口,不曾痊癒,只是被冰封起來而己。
然後Raleigh回來了。
當兩頭怪物同時出現在香港,犧牲了兩架機甲之後,他們只能孤注一擲,將所有炸藥投入突破點裡。臨行前,當Mako和穿上鎧甲的元帥道別、而Hansen家的 父子在另一邊低語交換著令人操手不及的變卦;Raleigh拉住了本想轉過身去繼續忙一大堆準備事情的Tendo,他對他說:
「Tendo,我覺得我還是應該…如果這次我不把Yancy最後所想的話說出來的話──」
「千萬別說出來,Becket男孩。」
Tendo按住了他的肩膊,然後覺得略嫌不夠,他想給對方一個擁抱卻又礙於手上的平板電腦和一堆有的沒的東西,他只好拉起了一個微笑,故作輕鬆地伸手捏了一下對方的面頰。
「和Mako好好合作,你們一定做得到的。」
Raleigh愣了一愣卻又不禁回應他的笑容。他想,Tendo大概走出了Yancy的影子,而他也該成長了。於是他露出了同樣久違的、自信的笑容。
這必定就是Yancy想要見到的,Tendo心想,他們想要守護的不止是對方還有世界。但在世界之前他們必須保護對方。他們也保護了他。Tendo比誰都清楚,因為即使一切都失敗了,至少他還有著他們的回憶。
那兩個以性命相搏、奮戰到最後一刻的男孩。
2014.0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