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 the Silence Strike through Us
只 有 沉 默 能 將 我 們 擊 倒
Chuck Hansen還穿著他的鎧甲,坐在醫療室門外,有點焦躁難耐,顯得坐立不安。
這一個晚上發生了太多事──兩隻達四量級的怪獸同時襲擊香港,他們在短短的三十分鐘內失去兩架機甲、Striker Eureka遭受前所未見的磁效攻擊完全失去戰鬥能力,還好有Gipsy Danger的及時出現,在一輪險惡又激烈的苦戰中打倒兩頭怪物才終於獲勝。
現下整個基地裡皆充斥著高漲興奮的情緒,因為Gipsy Danger的成功,連走廊間也四處洋溢著鬧哄哄的氣氛。只有Chuck一個人坐在發出咿呀作響的半生鏽鐵椅上,和Max一起守候在醫療室外。
他的父親還在裡頭接受治療,他實在無法完全放心下來。要是他所受的傷比預期還要嚴重的話那誰來和他一起駕駛Striker…?別忘了他們肩負著最後任務中至為重要的一環……
經過的技術人員看見他都問他要不要先去把鎧甲換下來,他卻只是揮了揮手把他們打發掉,他可不想在這時候走開。俯伏在他腳旁的Max彷彿感染了主人的焦慮一般抬起了頭吠了一聲,他不禁彎下腰搔了搔狗的背部,從中傳遞而來的溫暖得到了安慰。
終於身旁的房門打開,Chuck立即反射性地站起來。穿著白袍的醫護人員看見他仍在先是怔了一怔,隨即卻馬上往後退開好讓他通過門進去。
「鎖骨斷裂。」
Herc嘆息,他正坐在床沿,手臂被包裹於白色繃帶中,與胸前牽成一個三角形。
匆匆進來的Chuck似乎在視線落下那礙眼的白色三角形後便僵住了。因為這畫面再清晰不過地告訴了他老頭子短期內都無法駕駛了。Chuck只覺得胸口一沉,死盯著那傷口就像那是怪獸一般,腦海裡翻過數小時前的畫面:如果他早一點叫住他別解開安全裝置便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儘管口頭上老是唸著父親是個老傢伙,卻真的只有在這一刻Chuck才意識到對方並不年輕了──他會受傷,兩人還差點死去。
同樣的認知,Herc也是在此時冷靜下來再次見到自己的兒子才領略到:
他回想起他主動去挑釁怪獸的那一刻,老實說他覺得怎樣也沒所謂了,若把命豁出去也許便能守護這個城市的話他願意坦然赴死;然而到了現在、一切怒意如同海浪衝擊過後平靜下來再想清楚,他便覺得自己真是瘋了。要是Angela在世的話一定會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即使Striker Eureka完全停頓下來無法操作,他和兒子兩人孤立於海中和怪獸近在咫尺,直視進那頭野獸的眼內卻沒有死去,整件事簡直就是奇蹟。
兩父子就這樣保持對望著卻沒有說話,沒有退開也沒有靠近,因為清楚彼此也在想類似的事。──那是理所當然,他們才從Drift解除下來,再說長久建立起來的精神共感早已讓他們的想法互相影響而變得同步。但事實是即使如此,沉默總是降臨在兩人之間。就像一個牢不可破的咒語一般,他們就是無法保持一般親人該有的正常對話。
最終還是Herc先打破了沉默,近乎隨意淡淡的問:
「你怎麼還穿著鎧甲?」
「還沒有空去換。」
Chuck才剛說完,抬頭便看見了Herc盯著他看後輕皺起了眉頭、近乎不滿的神情,這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嘔氣,就跟小時候每次惹上麻煩時對上父親的表情一樣,他總是感到被否定,當下那種『我又做錯了甚麼』的認知讓他立刻晦氣地扭頭便走:「─我這就去換不就好了。」
儘管在Drift裡,他清楚能夠感受到,無論他做錯了甚麼,父親不認同卻不曾真正的責怪他,他總是在責怪自己,為何使他成長為這樣的人──因為他心高氣傲、狂妄自大、無法合群…諸如此類的標籤總是跟著年輕的Chuck身上,他早就習慣了,即使有些性格是被同期的競爭對手渲染了不少,他自知骨子裡深處藏著擺脫不了的狂怒和暴躁;除了將這些情緒發泄在向怪獸報復的道路之上他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選擇。而他的父親同時為他的成就感到驕傲卻又怕他像自己的兄弟一般被名利所矇蔽。反正在父親的腦海中Chuck永遠能夠看見自己是個需要被保護的孩子,他的父親在很久之前便下了決定即使把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犧牲掉也要回去拯救的那個孩子。
在Drift裡他們一再回到他們所居住的城市的邊緣地帶,煙霧瀰漫,剛剛響過的巨大爆炸聲響令四周只餘下自身體內發出的耳嗚。他的父親拖著他的手,用力得不自知,他們站在那裡,依然是沉默,就像戰火過後的死寂。看著他們失去的所有,和手裡抓著最後的彼此。
十歲的他還是二十一歲的他都想朝他大喊:他並不需要──也並不想要這樣的保護。他不想要他的犧牲。他只想要証明給他的父親看他也能夠獨立成長。
他能夠保護自己、能夠保護他、保護母親。保護這個城市以至全人類。他不能允許世界被奪走,他應該是要把怪獸打倒並成為英雄一樣的人物。
天底下大概只有他一個還沒當上父親的兒子能夠完全理解一個作為父親的想法。那壓力比無法互相溝通而產生的矛盾更令人煩惱。
「等一下、Chuck─」
Herc察覺到兒子這樣的反應肯定是誤解了甚麼,雖然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甚麼;Chuck止步了,Herc看著仍然穿在兒子身上的鎧甲上斑駁的斬數和傷痕提醒著他剛剛的行為到底有多危險,那使他懊悔不已而深鎖眉頭。他一直在說服自己,接受自己的兒子也許會變得和自己不一樣──但更讓他害怕的或許是,把所有都犧牲掉以交換下來的兒子和從前的自己相似得過分,使一切的誤解和錯失一再重蹈覆轍。老實說,Chuck太年輕,他不知道自己除了Jaeger駕駛員外還可以是甚麼。而把他推向至此的正是自己。
因此他忍著痛用完好的左手朝兒子招了招手,Chuck頓了一頓,許久才帶著略為生硬的態度靠近,半跪下來蹲在父親面前,語氣不太友善的問:
「怎麼了?要我把你抬回去嗎?老頭就別逞強。」彷彿是因為對方受傷了Chuck才不情不願地擺下姿態。
「要你管。」Herc不重不輕的用手背敲了一下那顆腦袋,在討厭被當成小孩子的對方出聲抗議之前他問:「你知道搜救隊有任何收獲嗎?」
Chuck凝重下來,思及葬身於海裡的的戰友令人惋惜,他的表情不禁緊扎起來:「還沒有好消息。」
Herc只是點了點頭,於是沉澱在他們之間是更久的沉默。
「你知道嗎?」Herc突然開口了:「我從前唸書時,打橄欖球比賽時也曾經弄斷過鎖骨,那時候的痛楚即使到剛剛那一刻都彷彿記憶猶新。可是現在我再也沒有那麼慶幸用鎖骨可以換來你我的命。」
Herc重重地按下在Chuck的頭,算是半攬過自己的兒子,近乎嘆息一樣在他頭頂上說:
「我們沒事真是太好了。」
Chuck忘了掙脫,因為他想不起上次和父親如此接近的樣子,每一次總是他先攻擊然後逃離,因為他可不想再跟對方鬧翻,而根據經驗他們每趟所謂的聊天都只會吵架收場。
今天對於他們來說卻不是往常的一天。
所以Chuck只是盯著地面看,對上了蹲在他們兩人難得交疊的陰影之間的Max,他們的狗正仰頭看著兩人露出無辜的表情。Chuck只好說:
「…Max也是這樣想。」
Herc不禁笑了起來,他居然懷念起站在Striker的背上,兩人一同朝Leatherback扣下火槍的挑釁,即使很愚蠢卻也是只屬於他們兩父子的回憶,更正,愉快的回憶。
──甚至他們那時並非在Drift裡頭。Herc心想。發現那大概是很久以來他頭一遭感到他和兒子一起在做一件彼此都感到愉快的事。就像所有真正的父子一般,做著一樣的事。而且還不需要Drift。
不、大概比在Drift裡更好的默契和不言而喻。
Herc在這一刻打從心底裡感謝Gipsy Danger那兩位年輕的駕駛員,若沒有他們他大概不會再有機會坐在這裡獲得擁抱自己孩子的機會。
世界正在不斷接近末日,而他們還是不擅表達,依然會為了些枝微末節的瑣事而磨擦彆扭;有時事後想想他們兩個都是成年人、這樣的行為實在有夠愚蠢,可是當下火氣來了便誰也不能退讓,畢竟自豪和面子都不允許,就只好將一切都付諸一炬。還好Drift裡面他們不需要說話,Drift以外也不需要。他們從很久以前便發現語言的拙劣,與其總是因為自己的不善辭令而傷害對方,倒不如把那些微少的他們視之如珍寶的回憶一一收納於腦海之中,在每趟視死如歸的任務中才一再和彼此分享。
而在香港維多利亞港中,漆黑的海洋之中,他們兩人站在沉默死寂的機甲肩膊上面對一隻兇殘的龐然巨物,手裡只有兩把火槍,那絕對會成為彼此最難以忘懷的回憶之一。
然後廣播突然響起,身旁的醫務人員皆停下了手邊的工作專心聆聽著,是Gipsy Danger順利返回基地的消息,房門外又能聽見一陣鼎沸的歡呼聲,緊接著是更多的腳步聲,全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去。
「我們去迎接Gipsy他們吧。」
Herc艱難地把身體撐起來,Chuck扶過他,讓他把一半的重量卸在自己的身上。Herc看著身旁那顆長得比自己還要高的腦袋、還有被分擔的重量和減輕了的痛楚,他突然領悟到自己的孩子真的長大了。
而且長大成比他所想更好的人。
醫護人員替他們打開了門,兩人相扶走過於走廊之時,路過的工作人員都給他們鼓掌致意,不少人更向受傷了的Herc行禮,Chuck則跟迎面而來的人重重相撞拳頭來傳遞著平安回來的祝賀。
然而,在進入飯堂加入擠湧的人潮之前,Chuck卻壓低了聲音,在Herc身邊咕囉了一句:
「你別指望我會親口跟他們道謝。」
Chuck瞪著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和小時候沒啥分別的固執。
Herc不禁翻了一個老大的白眼,只好用完好的手用力拍下那個比他要高卻還沒長大透的後腦,趁機再度擺出父親的氣勢吩咐死腦筋的兒子說道:
「我還要你跟他們來一個擁抱呢。」
2013.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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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收錄於澳洲父子親情向合本《We always dreamed about this better life》中,感謝主催們的邀稿,能夠在一眾豪華的插花中加上一筆感到非常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