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 you have to do is fall
你只需要墜落 而我會接住你
And I will catch you
──曾幾何時機甲獵人竟然成了人類眼中的怪物?
直昇機墜落之時,真子看著窗外的景象。
──還好萊利並不在這裡。她想。
※
從十歲那年開始,真子的惡夢裡,殘踏城市、於聳立的高樓間探首而出的總是怪物而非機甲。這一點即使在突破點被關上後也沒有改變。她沒再於髮稍染上一抹藍色,只是因為她已經成功為父母報仇了;把髮稍末端修齊、並放棄保持原來的瀏海、每天清早起來穿上和老師相近的深藍色軍服西裝外套,繫好領帶,看著鏡子中端莊的自己總是令她忍不住想起戰後第一次穿上這套正裝時,萊利站在她的身旁,一臉快要被自己脖子上的領帶打敗的樣子。一度和她並肩駕駛機甲獵人、有著豐富實戰經驗的他向她投來求救的眼神,她忍著笑出手解救了他,替他整理好衣領和亂翹的金髮,然後兩人一同踏上全球直播中的環太平洋防衛軍慶祝典禮舞台。
頭幾年他們專注於戰後重建工作,出席大量的慈善公益活動,還有數不完的媒體訪問。從各方代理全球發行的紀念商品、官方印製的刊物、由專業作家代筆的傳記小說、各個電視台製作的紀實節目、甚至到好萊塢買下版權打算開拍的改編電影……任何他們想像到或從沒想像過的宣傳形式一波接一波,所到之處,聚光燈總是伴隨著他們。
他們成為了環太平洋防衛軍的代言人,甚至可說是整個存活下來的世界的代言人。儘管這樣的發展與加諸在他們身上的流言和期許並不令人感到意外,但置身其中的他們大概永遠無法由衷地感到習慣。
一開始真子以為早在多年前就成為駕駛的萊利會比她更適應如何擔任這樣的角色,但他卻顯得比她更為焦躁──萊利並沒有張顯出來,亦一直與她共同進退,兩人一起出席各種各樣緊湊繁瑣又疲累冗長的會議和訪問。然而他們之間向來不需要多餘的語言,真子總是能感受到萊利對於現況的不滿,連帶著她也不免受到影響,猶如置身於浮動連結之中一般。
導火線是評議會決定給予萊利環太平洋防衛軍元帥一職。
當初潘達考斯特元帥所領導的環太平洋防衛軍擅自違反由聯合國各國重要成員組成的評議會所決策的方案,在最後的幾個月它成為了一支近乎民營、自組維持的反抗軍。但當突破點關閉之後,評議會立刻再度介入,重申最後一戰時潘達考斯特仍然使用香港的碎頂基地,因此後續的一切亦該交回評議會接管。而真子則從紐頓那兒輾轉得知老師曾跟東南亞地區聲名狼藉的非法販買怪獸器官販子私下做交易,好換取情報和資金。這些全都是評議會想掩蓋的事實。
所以當會議議程上列出萊利單人駕駛、成功闖入異空間並手動開啟引爆裝置的戰功,指出由他來出任元帥一職最為適合之時,這簡直是一種冒犯。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榮耀,我不可能接受。』
萊利當場拒絕的激烈反應可想而知。大家都知道和平並不是僅靠他們兩人拚命換來的,但維持這樣的膚淺假象似乎是世界所樂見,並將這些全集中在一人身上,彷彿必須由虛幻和個人主義來支持世界的希望。
真子並沒有挽留萊利,在他還沒開始收拾他本來就不多的行李之前,她就理解到他必須離開。而萊利也沒有開口要求她跟他一起走。他太清楚真子必須留下來,就像當年所有人都逃往生命牆背後之時,她就像她最尊敬的老師那般,成為人類最後的防線。
離別時他們只是讓彼此的額碰上額,閉上眼就能想起那天他們一同坐在逃生艙上、在海上飄浮時的光景。一切早已烙印在他們的靈魂深處,不管在哪裡、不論他們是否在彼此的身邊。
※
>那應該是你,真子
你知道他們不會真的把元帥這個職位交給我
>為什麼不
你知道為什麼不,你連問號也沒用呢
>那是因為我們在用短訊!才沒有人使用標點符號
>再說你可是元帥的門生、他的女兒
……
評議會曾經跟我說『這個組織並不是屬於潘達考斯特的』
>也不屬於我、或他們任何一人
是的,所以誰當元帥都沒所謂,但只要有我在便會守護到底
※
不久後真子得到了環太平洋防衛軍祕書長這頭銜。在萊利推卻了職位並乾脆離職後,評議會暫時擱置了元帥一職,並重新改組內部架構,說軍階不再適用於環太平洋防衛軍內了。現在沒有戰爭也沒有怪獸,這已不再是一支現行的軍隊,而是〝為了促進世界恢復戰前和平的組織〞。真子讀到改進委員會提交的報告中的這一行時稍微皺了皺眉,這是個過於微妙且很不好辦的定位。
老實說職銜叫什麼對真子來說都不太重要,防衛軍內大部份的人都認識她且尊重她的決定。他們都是在潘達考斯特手下工作多年的、多半都是看著她長大的長輩,或跟她一起長大的同輩。真子的職位依然是決策者,和當年老師的職責相差無幾,總是跟隨在潘達考斯特身邊的真子老早在做了許多,差別大概是祕書長這職位還包括了更大量的文書工作、開不完的會議、以及充當與外界接洽的吉祥物角色。
當真子緩過一口氣時,才發現改變早已超乎她的想像──最近她不得不介入機甲獵人學院的內部改革,發現訓練內容已被刪改得與她當年的訓練相距甚遠。當她忙著處理逐年遞減的招生人數問題時(當年老師也面對過一樣的問題),更被強烈地質疑獵人學院存在的必要性;另一方面,打從戰後便計畫解散的海岸線巡邏守衛隊伍一事,因為反對聲浪太過強烈而不斷延後。民間反對和支持的聲音幾乎一樣多,不只是因為機甲獵人相關的科技非法流出市面而需要監控和回收的關係,環太平洋汲及的海岸線覆蓋多個國家,因應國情,每個國家都有不同的立場和考量,周旋在當中的她耗費了大量的心力。在這十年當中,整個環太平洋防衛軍已經不知不覺變質了──內部架構重組次數多得她都快數不清了,而當年支持元帥的人不少都已退役,留下的她只能憑一己之力維持著這一切。
每次經過整修機甲獵人的樓層時,她總是會有一股衝動想駐足停留,然而新一代的研發計劃早已啟動,她已經很久沒時間能夠好好地去親自視察吉普賽復仇者的組裝過程。這讓她禁不住想起當年跟技術團隊一起為了修復吉普賽危機時徹夜工作的那些日子。在天同的指導下,她常常為了要給浮動連結與機甲作調整,工作到通宵達旦。她懷念被天同的咖啡杯和甜甜圈包圍一室的氣氛、還有掌心中握著扳手時那變得溫暖的鐵塊觸感、甚至是深藍色的連身工作服上抹上的機油痕跡,所有好的和壞的回憶,在這一刻都變得尤其珍貴。
※
>剛到了尼泊爾,正下著大雨
又沒有帶傘?
>你知道的,老習慣
是壞習慣,你會感冒的
>大概是因為我總是相信著下飛機時會有人撐著傘等我
原則上我不會吝於替你打傘,但在地球的另一端這就有點難辦
>你需要我回來嗎?
不,代我看看這個沒有怪獸的世界
※
萊利從內陸國家開始尋找他的妹妹,潔西敏,已經用上近五年的時光卻依然一無所獲,但萊利告訴她,就像元帥能把我從生命牆下挖出來一樣,我也會找到她的。
兩人仍保持著聯絡,萊利會用手機傳給她他所看見的風景,尤其是路上碰到的野貓,他知道她一直很想養一隻貓。 而真子也知道他總是隨身攜帶著那一疊快發黃了的老舊照片。她會跟分享他自己對於防衛軍未來的擔憂, 然後她總會收到萊利的回覆:
>你知道,如果你需要我的話,我就會回來。
這承諾對於真子來說,是最後的一道防線。
※
手機亮了起來。她點開伴隨著照片的一條新訊息。
>一望無際的平原
那你應該很快可以找到了?
>又不是在找土撥鼠!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才正要打出『非洲的土撥鼠很可愛啊,遇上的話拍一張給我看』的回應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她應聲充許對方進來。
「森祕書長,邵氏工業的邵小姐到了,正在會議室等您。其他評議會成員已成功上線。」
她頷首,站起來的同時傳出最後一個訊息,然後將私人手機設成靜音。
得去開會了 :(
>工作加油 :)
※
戰後沒過多久香港的碎頂基地也正式關閉了,現在被改建成機甲獵人主題的臨海遊樂場暨紀念館,裡頭有雲霄飛車、摩天輪、旋轉木馬……各種遊樂設施應有盡有。
真子只回去過一次,和傑克一起。
那次是多年後他們再次聯絡上,嚴格來說,那時真子正為了和聯合國周旋而忙得焦頭爛額,還是天同通知她的──他在洛杉磯的警局裡發現這個小子,而且發現他闖出來的禍並不小。天同說當年元帥也曾這樣救過他,所以他特地把傑克從美國帶來給她。
許久沒見面的兩姊弟並肩坐著,迎著海風一起吃冰淇淋。不是一整盒那種,而是在脆皮甜筒上擠出螺旋形狀的柔軟冰淇淋。兩人一時之間也想不出該說什麼。真子過去幾年的生活,打開任何一個網站都可以讀到;而傑克,在這種情況下的強制重逢似乎就更沒什麼好說的了。
兩人的冰淇淋快吃完了,傑克站起來拍掉指間的碎屑,一副準備要離開的樣子。
「……謝啦。」
真子不太確定該頷首接受或搖頭拒絕這樣的謝意,這麼多年她也沒什麼機會和他聯繫,但是她至少在傑克離開之前,忍不住衝口說出藏在心底裡的話:「你也許認為配不上你父親的榮譽,但你退出時我想老師他對於你能遠離危機而鬆了一口氣。」
「他才不會。」傑克咕噥著低聲反駁,把手插進牛仔褲的口袋裡,背靠在面向大海的欄杆前。
「他不會說出來的。」這下真子倒是很確定地搖頭,起身站到他的身旁。
海風愈吹愈強,彷彿隨時下一刻會有怪獸撕裂波浪凶猛撲騰而出。他們都明白這是成長在怪物出沒年代的人深入骨髓、一輩子都無法擺脫的想像。
過了好一陣子,真子才說:「如果你沒別的事想要做的話……也許你可以回去獵人學院再試試看。」
「門兒都沒有,」傑克立即拒絕,並站直了身體,「我又不是為了證明給他看而活。」
「我很贊同,傑克。」這讓真子微笑,她側頭望向身邊一臉倔強的年輕人,「證明彼此的存在或是證明給自己看……已經沒有末日了,但人類的危機還是沒有解除。為什麼呢?總覺得怪物成為了我們越過己見而願意一起奮鬥的目標。我不會感謝牠們,但和老師並肩一起作戰是我最愉快的時刻。」
「我可沒有那樣的時光,」傑克皺眉,但下一秒他便像是發現自己說溜了嘴一般慌忙地扯開話題,「至少你活下來了。我一直沒說過,但我的確很慶幸,你能活著回來。」
他突冗地給了她一個擁抱,有點僵硬卻又真誠而扎實,真子這才發現當年那個追著她背後跑的男孩已經長得比她還要高,就像老師一般。這領悟促使她在心中嘆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膊並在他耳邊叮囑道,「你知道怎樣可以找到我。」
接下來的幾年,他的確有再次找她,還不止一次,卻總是同樣的戲碼──他被捕,她保釋。
真子打從心底裡知道傑克並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人,但她不知自己能如何幫助他。他們幾乎是如履薄冰地飾演著嚴格的姊姊與老是闖禍的弟弟這樣的角色,一如回到總是拿對方沒辦法的童年一般。這樣的關係和她記憶裡的他相差無幾卻又分別極大,她忍不住想假若萊利找到潔西敏時,會不會也得面對同樣陌生而熟悉的感情。
那天晚上她發了一個訊息給萊利,告訴他,她希望潔西敏在這世界的某一角活得好好的,無論他找不找得到她。
※
昨晚和赫曼還有他的太太一起吃晚飯,生魚片很好吃!
真子傳給了對方一張涵蓋了餐桌上各種食物的俯視圖。
>他居然願意吃生魚片?
萊利傳來一個驚嚇的表情符號。
你太小看他了,現在連怪獸藍也是他的研究的一部份呢
赫曼還說邵氏工業最近高薪聘請了紐頓,讓他加入研究部門裡協助開發無人機甲。
>……無人機?
取代現役的駕駛,在戰場上能更有效減少傷亡
即使是隔著電子螢幕,真子也能從一陣長長的沉默中感受到另一方傳來的心理抵觸。原理上她對無人機並不反感,畢竟發展得當的話的確能夠保住更多駕駛的性命。但她想了想後補上一句:
我想親自看看那些機甲的內部
>當然,我們的女孩需要你
隔了一陣子,又傳來一個新訊息。
>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我當然知道,放心,有需要的話我一定會讓你知道
這麼多年,不需要浮動連結他也知道她想說的。
※
直昇機在半空中被擊中,然後墜下。
當真子從殘垣瓦礫中醒過來時,她發現她找不到她的鞋。
血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流著,痛楚更接近麻木,耳朵內嗡嗡作響的耳嗚幾乎蓋過街道上人們尖叫逃跑的聲音。她抬頭看見城市正在被踐踏,大高樓之間機甲獵人在戰鬥著,但對象並非怪獸,而是另一部機甲獵人。
這一切更令人恐懼,彷彿她又回到童年時那個無助的小孩,然而這次她追逐著錯誤的兔子,陷入另一個夢魘裡。
──如果萊利在的話,他會喚醒她的。真子暈眩地想。
但在她能回頭來確認萊利是否在她身邊之前,她便倒下了。
※
>真子,你剛傳來的檔案是怎麼回事?
>西伯利亞的機甲生產線出了什麼問題嗎?
>為什麼你要研究當年怪獸的路線?那些路徑根本不合理
>真子?
※
直昇機墜下後,世界的另一端仍在戰鬥。
而這裡正下著雨。
金髮的男子穿著有點老舊的毛衣,肩上背著一個背包,沒有帶傘,雨點附在毛線上、睫毛上,讓他看上去像一隻在外流浪太久的毛茸茸動物。
他才剛走下停在醫院門前的公車,身後便傳來雨傘撐開、骨架伸展的聲音,猶如向他招手。
他回頭,一把黑色的傘映入眼簾,擋住了視線,傘下只傳來不能更熟悉的嗓音。
「イメージと違う。」(和我想像的不一樣呢。)
「違うって?」(哪裡不一樣?)
他踏入傘下,反問。
傘下的她露出微笑。
2018.0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