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you are not (yet) saving the world
在 你 ( 還 沒 ) 拯 救 世 界 之 前
克拉克離開小鎮時才剛過合法喝酒的年齡,喬納森的死讓一切停頓了,更讓一切無所遁形。第一個年頭尤其煎熬,無論是對瑪莎或他而言。克拉克在一片混亂中完成了最後一年的高中,畢業舞會也沒有參與,放棄報考任何大學,所有曾經對他來說非達成不可、想要出外闖闖、找尋自己的目標皆成為了不再重要的瑣事。
那幾年他忙著協助瑪莎接手喬納森留下的各種事宜,處理掉農地後還有房子的貸款,還好瑪莎自己也有一些存款,並打算回去工作,財務上的周轉困難算是勉強渡過了。那陣子克拉克養成一個習慣,晚上總會到穀倉的底層呆著,盯看著那座藏於厚厚塵埃布幕下的深色太空載具,常常一坐便是一整晚,聽著另一頭屋子裡瑪莎流淚入睡的細碎聲響。那把曾經是他在這個紛亂世界中唯一安全歸屬的嗓音支離破碎,他就像是在海上漂流著、等待著暴風雨過去才能游向陸地的孤舟。
有時他會忍不住穿透過積穀與橫樑看著整晚星雲移動的繁忙夜空,唯有在聽到瑪莎入眠後,克拉克才有短暫的錯覺,仿佛星星歸位、世界終於回復原樣而鬆一口氣。
他無法理解他為何存在於此。如其說是迷茫,更多是不解。
喬納森至於他們來說大概是安全的代名詞,在失去他之前克拉克只覺得安全是一種束縛,卻在限制都消失後才發現他所知的安全並不存在。這個世界從沒有安全過,他只是一直被保護著。
(──他能成為保護他人的人嗎?思考這個問題之時他總是忍不住握拳,然後想起他的力度足以催毀鋼鐵,該問的是──他可以是人嗎?)
是瑪莎先對克拉克說他該出去走走,她知道他想找到答案,任何形式的證明、或者一個啟示,什麼都好,他需要知道他是否真的是唯一一個。他說他找到便會回來了。瑪莎只是微笑、總是含著不捨的疼惜目光,跟他說他什麼時候都可以回來。
他們沒說破另一半的原因是小鎮早已容不下克拉克的祕密。他試過在鎮上打工,卻總是做不久,無論是來自同齡人的挑釁還是情勢所逼而不得不展露出超乎常人想像的能力,周遭的鄰里像是克拉克所到之處皆佈滿蛋殼般小心翼翼、避而不談他們的猜疑和揣測,殊不知整個世界置於他掌心才是最脆弱的存在。
所以他離開了,踏上旅程。
從堪薩斯開始往西出發,越過科羅拉多州的山脈、猶他州的狹谷……克拉克前往的第一個目的地若然說出來大概連他也會嘲笑自己,卻是當年年輕的他唯一能夠想到的──內華達州的五十一區。
各種有關於外星人的傳說、他的父母所恐懼的政府機關或科學家、房間裡自小便在牆上貼上他喜愛的科幻電影海報、集合了當代美國人對於地球以外的想像──現實卻是貧瘠可陳。
克拉克站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上,藍得泛白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同樣曬得發白的枯乾大地浩瀚無邊。
他能看得很遠很遠,觸目只有零星的人影與及地平線另一端立著的城市輪廓,遙遠道路上的車子或劃過天際留下煙痕的飛機如流蟻般徐徐地移動著,也許是燈也或許是玻璃的折射,閃耀著炎日的光芒猶如碎鑽。酷熱或嚴寒都不太影響他,陽光使他既溫暖又孤獨。
也許克拉克並非是人類,但那一刻他站在那裡,像大部份人一樣,感到無窮無盡的渺小。
──如果他就此選擇消失或放棄也不會引起任何漣漪。他想。
他再一次意識到他父親的犧牲充許了他此刻選擇的自由。
(當然克拉克很清楚,如果他現在就回家,瑪莎會告訴他並非孤獨一人,她總會記得他,是最為珍重他、什至可能比克拉克自己都更不願意失去他的人。
他會回到她的身邊,但他知道還不是時候。)
就像喬納森所說,總有一天他得做出決擇。
──保護這個世界與否、拯救這個世界與否,至少他可以確定那將會是他的選擇。
他並不是孤獨的,卻終究得選擇獨自一人的道路。
克拉克從此踏上一人的旅程。
接下來的十年,克拉克斷斷續續地遊遍整個西岸。他避開城市,東岸的首都、大都會、高譚、中城等他都不感興趣。儘管那些中心地點資訊會比較發達,但他要尋找的大概是和他一樣早已隱藏於世的同類,感官的敏感度讓他下意識地遠離人們群居的繁囂地點。
另一個原因大概是因為他對長大而熟悉的中西部情有獨鐘,同時該慶幸這些州份裡多個國家公園的遼闊度,大部份當地人對於露營者、登山客可說見怪不怪,在公路上搭便車佔據了克拉克記憶裡不少個晝夜:初春時霧起於山間如雲海的清晨、冒出的露水和細雨足以洗滌最骯髒的玻璃窗。橘黃如徒手剝開成熟柳橙的仲夏黃昏總是充滿蟬鳴,混和著收音機傳出的流行曲調。秋冬時遍地不同顏色的落葉混和著如棉的新雪拼砌出的圖案總是讓他想起瑪莎給家裡傢具添置而鉤製的織物。
要說是流浪也許會有點誇張,畢竟假期節日他總會找時間回去小鎮陪伴瑪莎,卻絕對無法將這段日子稱之為旅行。克拉克習慣了自己想辦法解決路上需要的基本使費,各種勞力的工作他都嘗試過,從整修、搬運、以至餐廳、酒吧,沿途學習了不少技能,還藉此訓練掌控自己的能力。但就跟小鎮上的情況一樣,待久了總是會出現他想幫忙卻事與願違的後果,於是他學會了如何隱藏自己的行蹤。
他也嚐到何謂真正的一無所有──往往是過於倉促的離開,而他身無分文、連身份證明文件也沒有的時候,選擇便很有限了。更別提總會有人帶著恐懼的眼神凝望著他,就像是看穿了他的偽裝,即使他不想刻意隱瞞,他想起喬納森的顧慮、瑪莎的叮囑,並記得每一張在人前和人後不盡相同、友善或惡劣的面孔,與及他們當下作出的選擇。
(因為將有一天,克拉克也需要做出選擇。)
這麼多個年頭下來克拉克也習慣了,待不下去便離開,什至漸漸浮現出一種想法,覺得這樣一直下去也沒有不好,他可以繼續幫助人又不會招來太多麻煩,他想要找尋同類或自己來源的目標並沒有改變,即使是大海撈針卻也是最實際而穩重的方式,再說他的能力仍在改變,更能幫助他鎖定各種值得探索的可能性。
偶然,當克拉克一人在路上太久的時候,也許是他置身於公車的末座隨著窗外風景搖晃而過的時光、世上彷彿只餘下自己一個等待著終點站的來臨;或滂沱大雨中他邊走在無人的公路上邊等待著便車經過,並且會一直如此走下去直到世界盡頭的錯覺之時,他總是會閃過一絲想法:也許他永遠不會找到他的歸屬、那個想像中的世界。
即使他知道自己總可以回到小鎮、瑪莎的身邊,但他也知道終究必須離開、成長,尋找或建立什麼屬於自己的。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他一直回到路途上,即使孤獨卻又與世界相處的漂泊,無法確定的未來卻又無法停下尋找的原因。
輾轉抵達阿拉斯加算是劃下克拉克的清單之一。喬納森曾經跟他提過在堪薩斯沒有多少高山、總是平原,所以他也常常不自覺地愛往高處走。而且再往北也不會有人煙了,克拉克打算把北面走過一遍後便開始慢慢往回東走,如果把路程預計好他什至能趕在年底前回去小鎮和瑪莎渡過節日,因此在碼頭時他本來只是想找可以載他去外島的船隻,卻剛好遇上臨時缺人的捕蟹漁船。
克拉克轉念想想出海也是不錯的選擇,畢竟他從沒在海上待過長時間,而且這種規模的捕漁船上作業乃高危職業,相比他從前做過的收入可說是可觀得多。當然像他這樣毫無經驗的新人在登船前已被警告了他會是船上所有人當中賺最少的一個,他也不太在意,有餘裕的話他說不定可以買些精緻一點的手信帶回去送給瑪莎。
海上總是濕冷的,雖然溫度對克拉克來說影響不大,但他得穿著和身邊的人相應的厚重衣物,實際行動起來那才是真正讓他覺得稍微阻礙的部份,而且他也的確花了好些日子才搞懂漁船上自有一套的規律和生活作息。從極地送來冷冽的海風,令人清醒的腥鹹味道,船上各種機械運作時顯得如此嘈雜而混頓,但海浪泊打的聲音也不曾休止,而且那麼近他總能聽到來自海底深處傳來、源遠流長的鯨鳴。
隔著藍得發黑的海水,即使海面上的白浪有多洶湧,海底下往往是另一種光景。他觀察著那些總是成群結隊的鯨魚,成年的帶著幼崽,即使是地球上最龐大的生物依然保護著幼小,他想起喬納森和瑪莎犧牲一切也要從這個世界保護他,也許終有一天,當他找到他的世界、他存在的理由,他也能夠保護別人、守護這個世界。
克拉克以為他會待在這船上更久一點,但當他看到那點燃於水平線上的火光,升起的黑煙猶如警號,彷彿在提醒著他總得作出選擇。
閉上眼,長大後他便不再倚賴瑪莎的聲音,無法企及的距離,但他能聽見挽歌般的鯨音,還有鋼鐵扭曲的聲音。
所以他投入海中,游往那座燃燒的孤島。
2023.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