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 Zero
黑 零
──黑零事件發生時,你在哪裡?
那是一個常見的問題,即使十八個月後依然很多人能夠清晰而準確地回答,尤其是居住在大都會的,有關於他們當時在做什麼、和誰在一起、如何得知等種種細節。
克拉克大概是唯一一個無法誠實回答的。
如果被問起,他會回答他是在黑零事件過後才搬來大都會,大部份人會露出『你真幸運』的神色,然後緊接著忙於分享自己的經歷或他們所認識的人的轉述。
(假若當下露易絲和他在一起,她會主動握住他的手,而他會回握她的讓她知道自己沒問題,他並不介意聆聽,足以蓋過他腦內那聲撕裂的哮吼,其迴音不曾停止,像漣漪般一直擴大。)
世界被切割為黑零事件發生前和發生後。
人類並非唯一的存在、與外星物種接觸與及他們的侵略性在短短四十八小時以內變成了現實。媒體幫忙定義了這件現代文明歷史上最為重要的事、跨越國界的一個時間定義。像所有影響全球性的重大災難,黑零事件有關的記憶和引伸的創傷同時具備集體性和個體分別,尤其是當人們回溯起當下的情況,情緒的激動和內容往往也成正比。
比方說星球日報便進行了為期一年以上的連續報導,包括悼念逝者的側寫與及人物專訪,一系列的深入追蹤從前線救護人員到一般市民,每一個生還者的口述紀錄成為了重建這幅歷史拼圖的一部份。十八個月後的總結由總編輯佩里.懷特和進行此項專題採訪的幾位資深記者一同寫下各自的回憶與及反思這一連串事件的深遠影響。有關於佐德和超人的出現所代表的象徵意義是同類還異類、是守護者還是他者,各有己見,立場不一,爭論不休。
媒體外還有各國的報告──數之不盡由政府或私人進行各式各樣的科技或學術研究,與及更多一般人並不知曉的開發計劃,不只是於大都會內還有在印度洋上。畢竟當來自外星足以改造星球的機器降臨在地球的兩端企圖毀滅全人類時,引起的反應從逃避、放棄、不解、好奇、以至恐慌、惡意、反擊、復仇皆有可能,就像創傷一樣,同樣具備整體和個位的差別。物理性的證據除了傷疤和義肢、墓地和廢墟外,還有人們試圖抓住那記憶而建設了公園、聳立起紀念碑、塑造出雕像。
而有關於黑零事件,克拉克記得的是這一切源於他想找到自己是誰。
這個世界──地球──和那個世界──氪星──既是他的世界卻又不屬於他的世界。
(如果早知道啟動沉睡於冰層底下億萬年的母艦會召來佐德他還會這樣做嗎?也許不會,然而這也是他唯一與氪星連結的方式,不知道他現下所知道的一切,克拉克無法想像自己會停止尋找自己的來源。
終將發生的必然會發生,選擇決定了後果。)
後來克拉克終於問了布魯斯有關於黑零事件時的事,在他死去又活過來、一切之後。他隱約能猜到對方當初憎恨自己的原因,討厭超人的絕不只是蝙蝠俠或盧瑟,大概連他也有一部份是憎恨著自己的。布魯斯用著複雜的表情確認了他最壞的設想,簡述了自己從高譚乘直昇機趕來大都會後親眼目睹韋恩大樓的倒塌。發生過種種後他們早已存在著另一種默契,各自卸下足以毀掉彼此的情緒,不再提及悔意或歉意,如果其中一方試圖道歉或要求對方道歉大概才會是他們需要再打一架的理由。畢竟打從一開始,他們浪費在彼此身上的恐懼和戒慎還有偏見與無力一如面對自己。即使他們當初並不知道,他們早已扯平。
因為他們之中誰也無法永遠保持不變,他們深信或質疑的正義總會有被扭曲和利用的時刻,一再於失敗和犯錯中補救和堅持下去,自身的犧牲相比下便顯得微不足道更是理所當然的一部份。一如光年相隔終於迎來的同類會毫不猶疑地踐踏著他人的屍體改造地球,克拉克不得不用自己的雙手握殺了最後一個,以此交換的和平,就像拯救這個世界與否,乍聽不應該是一項選擇題、卻又必須作出選擇的問題。
(正如喬納森當初以性命交換給他的選擇等同於最大的信任,而喬.艾爾對他的期許賜予他更大的希望和願望,佐德的出現卻宣告他的存在與價值,註定了保護的代價。)
對於克拉克而言,黑零事件時他在哪裡──不是作為氪星人或超人,而是克拉克,因為他作出了選擇──這問題是足以掏開傷口在他身上留下痕跡的氪石,也是唯一能夠在他克服痛苦後獲得治癒的陽光。
他也問了戴安娜,還有亞瑟──沒有問巴里和維克多大概是因為他想為這兩個比他更年輕的留下更多不被干預的空間。亞瑟只是聳了聳肩說他趕到印度洋時所見皆是已被摧毀的世界引擎所留下的破壞與及殘骸,大概是在克拉克將之解決後,但詳細也是在一切結束當他回到陸地聽到各種街談巷議才把世界兩端同時發生的事拼湊回來。
而戴安娜在聽見他的提問時只是露出微笑,帶著瞭解和原諒,克拉克突然有種被看穿的感覺。她告訴他她當時人在歐洲、大概和他當初一樣充滿著還沒準備好面對這個世界卻又不得不思考自己所背責的使命的遲疑。她沒有找更多理由或多作解釋,只是說她行走在人群間經歷過過去所有的殺弒皆記載於她的手裡,她和他一樣無法回去來處,而他們一同見證的所有苦難將會一再鍛練著他們的內心。這就是他們的責任,也是他們的歸處。
彷彿克拉克花了過去十多年時光尋找的答案,如此經易地便由經歷過無數的對方交到他的手中。她也是唯一喊他卡爾的人。他還沒作好準備,卻早已走在這路上。如同戴安娜所形容的未來,背負著兩個世界的死亡以後,在浮沉之時,看著被視為唯一的彼岸的孤島正在燃燒殆盡,依然必須需要前去拯救一般。
作為卡爾或超人,他被期許為橋梁,也被視為一切的導火線。黑零事件也許定義了時代,超人更是定義了人類存在的本質,然而作為克拉克他穿梭其中,經歷過活著與死亡還有重生,他知道他是被愛著的,無論是露易絲或瑪莎;他也知道他並不孤獨,和他並肩作戰的人愈來愈多;然而他也是唯一一個、最後的氪星人,因此內心深處他總是一再回到自己年輕時獨自一人在路上,尋找著自己是誰的時刻。
城市被催毀又重建,泥土昇起又落下,克拉克得一再做出選擇,沒有保留的餘地,即使是那個他無法確定、並一再被修改和預言著噩夢的未來──無論是龍捲風消散過後的死寂、埋沒自己和整個世界的骸骨、改造世界的震動聲響不曾停止,以至雙手上殘留著死亡的餘溫,臉上仍帶著哭泣的淚痕,幾乎被掏空的意志。
他的世界在他選擇出現於人前已經確定了。
克拉克有時總會想起那些日子,當他從燃燒的海中走上岸時,難以分辨沾在身上的鹽粒還是落下的飄雪讓他宛如掛著一身淚水回到無人的公路上,又或是飛翔時,橫越天際觸碰過星晨後終需降落之時,面對那一片比宇宙更暸闊而寂寥的荒漠,那是一種與所有人同在的孤獨。
希望如此遙遠,卻又無法放棄。
2023.0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