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Care So Little (It's Freeing)
她們認識的經過可說是陳腔濫調到近乎老土,卻無疑是一個很適合在晚餐期間與新朋舊友分享的故事,兩人復述的次數多到快數不清,已經能富有默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出來:
「我們一起被喊婊子。」
Marla總愛以這句作為開場白,往往能引來一些笑聲。
「在法院附近的一間酒吧、並非高級餐廳內只有法官或律師才能進入那種,是普通人也能消費、更接近周遭上班族解決午飯的聚腳點。」Fran接著會把地點和環境交待清楚,如果剛好同桌上有她們的同行,好幾個便會跟著點頭,顯然知道她們所指的是哪一間。
「我其實看過你在那裡好幾次了,」Marla會望向她補充,眼神裡閃爍著暗藏的喜愛,「但每次如果不是剛好和客戶吃飯便是匆忙經過買外賣而己,總沒有機會坐下來。」
「而那晚難得星星都落在正確的位置上,因為你主動過來請我喝一杯。」Fran回望她,嘴畔勾起微笑。
「──可以讓我請你喝一杯嗎?」
一般人聽見如此經典的搭訕方式也許會一笑置之,但對Fran來說,首先那把聲音來自女性,在這間並非女同性戀取向的大眾酒吧已足以引起她的興趣;再加上對方發問的形式並非擅自替他人下決定、直接跟酒保說『她的下一杯由我請客』那種不讓人有任何拒絕機會的買單類型。
於是靠坐在吧桌前本來專注著看一角電視上的球賽、正值歡樂時段喝著特價啤酒的Fran決定回頭。
對方顯然剛從外頭進來,她正把摘下的太陽眼鏡和手中的電子菸收進名牌手提包裡。及肩的金髮鋒利地切割出其臉型,肩膊上搭著西裝外套,裡頭穿著一望便知同樣是昂貴高級的品牌新季服飾。Fran當下直覺立即判斷對方和自己是不同世界的人,儘管有種難以形容的熟悉感,卻不解對方為何會向穿著運動外套、T衫牛仔褲的自己搭話。
Fran不禁懷疑這並非是她一開始以為的那種搭訕。
「希望你沒認錯人。」
Fran忍不住說。對方側首,整齊得一絲不苟的金髮傾側如流蘇擦過肩,面上露出一秒的迷惑,卻在理解她所指何事之時笑了起來。
「寶貝,相信我,這方面我從來沒有搞錯過。」
Fran不禁失笑,對方毫不避忌地直白調情反倒讓她有種放鬆感。
「沒記錯是……Francis?我印象中在法院裡有看過你,我的同事有跟我提過你的名字,但我們顯然並不是混同一個圈子的所以一直沒機會正式介紹過。」
「叫我Fran就好。」她們握手,對方坐下旁邊的空位回道:「Marla,Marla Grayson。」
「你是律師?」
「噢天,絕不,我是法定監護人。」
這提醒了Fran,彼此的確都是地區法庭內的常客而略有印象,不過對方多出入家庭法院,自己則是刑事居多,作為賞金獵人多數出席的是保釋庭審的案件。也許她們曾經在走廊或樓梯間擦身而過,但每天法院進出的相關人士可多了,很多人一輩子都說不上一句話。
「我很少繞過去家庭法院那邊。」Fran解釋。
「沒關係,我也跟刑事法庭不熟,不正好是互補?」Marla的笑容不減,接得可順了。
「所以這是工作的邀請?」Fran的直覺向來很少出錯。
「我能看出你和我一樣是有野心並充滿競爭的人,我的確是從同行間聽說過你,所以我不會騙你,我不會排除任何工作上的可能性,而且我想你也會感興趣,」Marla微笑加深,看似誠懇卻又狡猾,危險又迷人,「但目前我只想跟你喝一杯而己。看樣子我和你皆下班了,該好好休息一下,工作相關的就留待明天上班再說。」
「明天?你很有信心我們今晚會順利?」Fran忍不住想要挫一下對方看似遊刃有餘、母獅般尊貴的姿態。
「對,我還希望能一起吃早餐呢。我的廚房最近裝修過,全雲石櫃台,我還沒展現過給別人看呢。」
Marla笑容中露出曖味和掠食的部份,如此直接的慾望令Fran感到久違的戰悚,挑起她想回應其追逐的決心。獅子和獵人,彼此確認著撕咬前的禮儀。
就在這時,兩杯威士忌推到她們之間,酒保側首向她們示意,吧桌另一端坐著幾個西裝筆挺的男人,一看而知是那種年收入過百萬腦袋卻容不下別人只有自己的所謂精英人士。
她們互望了一眼。
「你介意嗎?」
Marla問,邊用手指輕輕側起她的臉到她認為恰好的角度,Fran不禁垂下眼,輕哼出了一聲確認,對方的紅唇便印上她的,只是維持了數秒兩人已忍不住喉中發出饑餓的聲音,Marla在收起這一個吻前伸出了舌舔過她的唇,像是意猶未盡也像是一個未完待續的預告,更明顯是給那群不知趣的陌生男人的演出。
「婊子!」
從吧桌另一端傳來的叫囂咒罵讓她們笑了,不知何時兩人擱在吧桌上的手早已牽了起來。
那天晚上她們回到Marla的公寓裡做了大部份她們想對對方做的一切,性和愛。
身體的每一個部份彼此皆用唇、舌和齒膜拜過、品嚐過。Marla對她的臀部特別感興趣,指甲陷入軟肉的原始渴望就像肉食動物的利爪想要撕開眼前到手的獵物般自然。而Fran則最喜歡Marla的嘴巴,總是說著最堅定不移、彷彿真理一般,上一秒也許是甜言蜜語而下一秒則變成冷淡而性感的命令。
第二天也如Marla所說一般她們一起吃了早餐。相約了下午過後Fran來造訪Marla的公司一趟。Fran給Marla解釋了她的工作,她受僱於保釋代理公司,工作是找尋和捸捕沒有如約出庭的嫌犯,Marla也告訴了她自己的業務內容,常會有神智不清而走失的老人需要在不驚動相關人士的情況於時效期間內找回來,她之前一向僱用的私家偵探不太可靠,總是搞得雞飛狗跳人盡皆知,所以她想物色新伙伴,如果Fran有興趣接外包的話可考慮與她合作看看。
接下來,近乎理所當然地她們便在辦公室裡幹起來。
下班時間剛過不久,所有職員皆離開了,Marla打發了她的祕書,然後鎖起自己的辦公室,黃昏如稠厚的琥珀色蜜糖,打碎了瓶子一般穿透過百葉簾之間緩緩流入染滿一室。
靠坐在桌沿上的Marla今天穿了窄裙,儘管她可以拉下腰側的隱藏式拉鍊,但Fran只是扶著她的腰際,慢慢跪下去,雙手緩緩將對方的裙緣推高露出大腿以上更隱密的地方,Marla的手埋進Fran的捲髮中,那頭讓她愛不釋手的深色彎曲糾纏在她的指縫間,牽制著又同時鼓勵著對方更進一步。
夕陽灑在她們的身上,室內暖哄哄的,蒸騰著沙啞低沉從胸口深處發出的呻吟聲。Fran埋首於對方的腿間忘我地吸啜著比蜜糖更甜膩但又同時腥咸的味道,發著同樣含糊不清的享受聲音,惹得Marla的腰不受控制地搖擺著、想要夾緊的雙腿懸起於半空中,垂掛在腳尖的高跟鞋終於在高潮來臨之時承受不了全身的抖動而掉落下來。
後來兩人合作了好幾次,Fran總有辦法替她找回那些想要逃走的老人家,從不會鬧大場面,總是迅速俐落地落幕,什至不會驚動到任何人,Marla便更常找她,還不止一次暗示明示想要挖角,用更高薪厚職來直接請用她。
她們自然也睡過好幾次。正確來說是Marla來找她幫助多少次,她們便上過床多少次。
而她幫助過Marla很多次。
(如果說Marla是熱情的話那Fran便是理智,她們在床上可說是一拍即合。)
接觸過幾次Marla交給她的案例後,Fran更清楚意識到對方的手段有多高明。別看她外表端裝、渾身名牌,骨子裡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婊子──正確來說,婊子這形容詞不足以形容她的狠決。她自有一套系統,認識的人脈從醫生到私營護老院,總是能有條不紊地將獵物一步一步地引進自己的口袋裡。好幾次Fran走入家庭法院的偏廳,坐在後排等待Marla時,便目賭過好幾次因為判決結果那些老年人歸Marla管理導致在場家屬號哭或破口大罵的場面。
倒不是Fran有太多道德顧慮,事實上最不可能會令兩人發生分歧的大概就是這點了。畢竟在認識Marla之前Fran自己已在司法體制裡混了一段不長也不短的日子,她曾經當過幾年學警,警察內部誇張的貪污賄賂並沒有嚇到她,然而她並不喜歡穿著制服,就像這龐大機器內一顆可以輕易被識辨的齒輪。她想投考進入警探或別的部門,卻一直跨不過那道玻璃天花板。終於在幾次出入法庭時旁觀發現了保釋代理和賞金獵人這行業的存在,才理解到這些倚存著美國司法機制的私人公司幾乎沒有多少管制、權力比警方更大、還能賺更多的錢時,她便毫不猶疑辭退了警務,轉考上私家偵探和賞金獵人的資格──老實說那執照考試比她當初投警還要簡單容易,不用一年她已經開始在街上抓人了。
簡單來說,當一個人因為涉嫌犯罪而被捕,排期等候受審期間並不想被監禁拘留,而法官充許保釋候審的話,嫌犯便得付保釋金,但並非每一個嫌犯人都付得起,這時候這些私人的保釋代理公司便會借貸替嫌犯代付,並確保嫌犯會於出庭日出現受審。大部份嫌犯不會想在等待期間坐牢而不得不借款以換取自由,即使這些私人公司收取的利息與跟高利貸幾乎沒多少分別。
賞金獵人便由此應運而生,這職業在荷李活的渲染下被形容得像是英雄一般,聽上去酷炫得很,然而她覺得更像是界乎於私家偵探和追討債款之間的存在,畢竟大部份她要抓的都是還不起保釋貸款而不敢出庭在逃的低下階層,多數是給幫派底端當跑腿的混混、有毒癮或前科或兩者皆有的嫌疑犯。
在這個稱為法律的系統裡打滾了這麼久,Fran和Marla一樣清楚正義是人為的,一如罪惡。下判決的是人,法官也好陪審團也罷,支撐整個體制的也是人,加害者、受害者、旁觀者、或證人,法庭上所有客觀的事實皆來自主觀的陳述。再且看看法庭以外,每人每天說出口的往往是對自己有利的句子,大概連腦海裡說服自己沒說出口的也是。人生就是一場又一場與自己和他人進行的詭辯,利用語言塑造出律法、交換成權力的遊戲,合法的武力自然成為生存的手段。
所以她從來不會去問Marla為什麼選老年人為目標,畢竟無論男女老幼在法院尖頂上那位矇眼的女神面前應該是一視同仁的。Marla曾經笑說過正義女神才是該被眾人詛罵的婊子,因為這婊子並不存在,什至只是人們假想出來的理想與敵人。
那個婊子──在法庭內外常常如此被罵的日常,她們很難不以此為傲,畢竟能夠讓人想不到合理的句子來反駁而演變成髒話出口已經是她們贏了的證據。說到底所有的羞辱和威脅皆是一種自我投射和控制的企圖,反觀有時候女性之間互相帶有默契性的戲稱什至有種親眶感。
像是一次情事過後,赤裸著的Fran慵懶地看到Marla在床上抽起那支囂張到近乎不必要的電子菸時忍不住調侃對方:
「我還以為是那些年輕人才會喜歡抽電子菸,你都是用這個來吸引年輕女生的嗎?」
Marla表情變得有點微妙,像是想要失笑卻又覺得有點尷尬,難得靜默了一陣子後突然說:
「我曾經開過一間電子菸店。」
這讓Fran清醒過來,在這之前Marla很少提起自己的過去。
「你不是開玩笑吧?」
Fran難得真心驚訝的樣子反倒讓Marla笑了起來,她揮了揮手解釋,「只是間小商店,我當時可天真了,遵從一切規則,以為努力就可以換來的美國夢,」她彷彿故意一般呼出一口氣,讓煙消散於眼前,「我花光積蓄還借貸才開成的店不滿三年便得倒閉了,只因為對街開了一間全國連鎖的電子菸店。他們的價錢比我便宜,貨源更廣選擇更多,我這種中小企業完全沒有競爭的本錢。」
說到最後她聳了聳肩,「所以我貧窮過──你知道我如何進入這行業的嗎?當時我欠債纍纍,拉下面子回去找我的母親希望她能幫助我,高中畢業時我跟她出櫃已大吵過一場,她從來沒認同我去創業,並一直認為我該結婚生子,最好嫁個有錢人,但我當時還是天真的,以為母獅不會真的看著別人把自己的幼崽掉下崖,結局可想而知,她說她寧願把她所有的錢交給國家法定監護人也不會給我。」
Fran盯看著她好一會,像是要確定真假一般,最後不得不問:「……所以你跑去當監護人?」
Marla再次聳了聳肩並點了點頭,彷彿理所當然不過,就像她給了我點子。或者更正確的說法是,根據Fran所知的Marla,她大概只是要讓她母親好看而己。
Fran終於忍不住在這一刻大笑起來,「你真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婊子呢。」
「親愛的,婊子一詞絕不足以形容我,但我很歡迎你在床上這樣喊我。」
「我的婊子。」她湊近到她耳邊呢喃,沒錯,只屬於她的。
「那你則是我的蕩婦。」Marla放下電子菸,雙手毫不客氣地握住對方吸引著她的豐滿乳房,宣示主權一般邊揉搓著邊低首從肩沿著臂一直吻下去,直到落在手腕間的刺青之上。
當Fran終於辭去了賞金獵人的業務加入Marla的公司,也是兩人正式在一起並嘗試同居的生活。當時身邊不少人對Fran說別過於投入、得小心對方,在別人眼中以母獅自居的Marla並不會如此輕易和他人分享自己的財富和領域。
這警告看似合理,然而Fran腦內的直覺卻從來沒有太多猶疑,也許是因為Marla充滿著自信,近乎無何憾動地,我們值得更好的,她總是這樣對她說,因為在這個國家,只要有錢我們做什麼都不會被反對。而Fran不能更贊同。
開始同居後兩人更了解彼此的嗜好:喜歡乾淨而自律的Marla愛上健身室,而Fran不拘小節、總是亂糟糟,愛喝冰咖啡。乍看她們也許相反卻又有契合之處。Fran不喜歡化妝,習慣不修邊幅,舒適的T衫牛仔褲配帆布鞋。Marla則愛刷大膽艷麗的膏彩,Fran會給她挑可食用的、她喜歡的味道,讓她接吻時能夠好好品嚐,也許是草莓也或許是櫻挑,因為Fran愛從對方唇上啜咬出酸甜的滋味。她們養成了只有彼此知道的習慣,像是在特別的日子她們會加獎自己,到當初認識的酒吧開香檳慶祝。
她會摸著她的手指,想著該如何向她求婚,她們討論過這件事不止一次(未來三年內實行)、還有要不要生小孩(不會),計劃著如何藉著股票和投資讓她們擁有足夠的錢買後來成為她們家的三層式房子,Marla還打算用那非法得來的其中兩顆鑽石打造成她們的婚戒。
從一開始Fran便知道Marla可以很殘忍,但也很勇敢,比任何人都更無畏。因為Marla認為這世上只有兩種人:掠奪他人的狩獵者與被掠奪的獵物。這証明了她的世界觀並非非黑即白,反而是非你則我。而Fran大概是Marla身邊唯一一個為視為『我』的一部份。
她也知道對方沮喪時、生氣時的、溫柔時的各種模樣,一如Marla知道她快樂時、擔心時、害怕時所需要的。她們在對方面前可以卸下面對世界的外殼,內在可以是成熟的也可以是幼稚的,能夠被安慰也能夠被保護。
「你是母獅的話,那我是被你捕獲的綿羊嗎?」Fran用鼻尖輕輕地刷著對方的,在朋友聚餐面前分享完相識的故事後往往不再顧忌地順勢問出兩人早已知曉答案的情話。
「不,我們是母獅和獵人,找到了彼此之後就不再需要別的了。」
Marla伸出手把對方拉近並深吻著她,一如她們認識的第一天那一個吻般直接而無所畏懼,在世界面前,這既是一場永不落幕的表演也是一個永恆的承諾,因為Marla一直在尋找一個可以信任的人、拍擋,可以是婊子也可以是蕩婦,再也沒有比曾經是賞金獵人的Fran更適合母獅般想要成為王者的她了,Fran就是她的騎士。
她們早已找到想要為彼此狩獵一生的另一半。
2022.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