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已 死 但 這 並 非 終 點
You are dead but this is not the end
六幻依附在他身上的梵印蔓延至全身,終究到達了終期。
那是在出某趟任務時為了阻止某個亂來的笨蛋豆芽菜──總是如此!── 而發動了最高級別的招數。惡魔最後當然被消滅了,聖潔也回收成功,掛著大傷小傷的小隊一回到總部便一概毫無例外地被趕進醫療班的加護病房裡接受班長親切又 嚴厲的照顧。眾人雖然叫苦連天但其實興高采烈,對於能夠活著回來的事實而感動著。唯獨他身上多處血流不止的傷口以前所未見的迅速程度瞬間全數康復。
他驚恐起來但不形於色,只想趕快回去自己的房間裡察看那枚時計中所盛載著的蓮花。就在他企圖衝出病房還幾乎跟醫師們幹架起來之際,科穆伊.李出現在門前,以室長的身份告知他由即時起他將從所有前線任務中換下來,直到另行通告之前都得待在獨立病房裡休養。
對方的眼鏡背後少了笑意而多了一份沉重,彷彿給予他預告──當他回到房間時理所當然會看見一朵垂死枯萎的花。他本來就不以為能瞞過這個清楚每個驅魔師狀況的室長多久,他只是以為能夠再拖延一點點時間而己。儘管他們都太清楚這代表他的生命已被吸收至極限。
神田嘖了一聲,卻沒再反駁。掙開那些本想制止他發難的同伴的手,轉身就回到自己的房間收拾東西搬到病房去,留下一眾議論紛紛的閒人。
那 個時候千年伯爵與諾亞一族已遵從預言所述一般被作為時之破壞者的亞連打敗了。殘存的惡魔依舊需要被殲滅,他要找的人也還沒找到,札根於英國霧都的黑教團繼 續茍活在羅馬教廷的陰影中。種種變化,光明與黑暗交替一如日與夜,歷史照舊前進,埋沒過多記不起名字和模樣的屍體。惡魔也好,人類也罷,不過在悲劇裡反覆 掙扎存活。
搬進了獨立病房後,神田的心情卻只有惡劣得有增無減。因為他一向獨來獨往的習慣與及寂靜的生活空間完全 被反應過度的他人打亂了:首先是利娜莉生氣的跑進來質問他這麼重要的事怎麼從沒跟他們提起過,他剛開口正想反駁說這和別人無關之時,女孩的淚已早一步落 下。可想而知,面對著這個真誠關心著伙伴而哭得好不傷心、黑教團內難得珍貴的女性,神田只有把一切罵人損人的氣話都吞回到喉嚨裡。
之後是豆芽仔,他居然蠢得帶著蕎麥麵來探望他,說是作為從前總是跟他賭氣在飯堂裡搶吃的賠禮,還答應以後也不會在他有份參與的賭局裡出老千云云。那張無辜抱歉的臉可恨得他只差沒拔出六幻跟他算清一切新仇舊恨,把教團總部再毀一次。
其 後他從醫療班班長處得知,科穆伊向亞連和利娜莉解說了他身上梵印的情況與及使用六幻的影響,所以現在黑教團上下都知道他死期將至,他也能猜到周遭的反應: 科學班的人哭哭啼啼好不丟臉,搜查班的則大概只差沒開派對慶祝;但要數最讓他招架不了的是這下把身為元帥的師匠也引回來總部,明明一把年紀還站在他的床前 掏出手帕哭得一塌糊塗吸鼻子,說甚麼爸爸沒好好照顧你諸如此類亂噁心一把的東西,理所當然被他趕走了。
一切都好像不一樣,但事實上沒甚麼根本性的不同。只有他變得無所事事,即使想走出總部到外頭的森林裡鍛練一下刀法也會被醫療班的人阻止;然而日漸虛弱的身體也是事實,他無法不萌生一種生命到達盡頭的無力感,卻又無法容許自己承認如此簡單輕鬆的便能到達彼岸。
還有太多了,他要找到的人、他要毀滅的惡魔、……一切多得他懶得數算還有甚麼是被他不經意遺忘又擱在某處的重要之事。
還有甚麼呢……
在某個疲累的日晝裡他於午睡中醒來,從前從沒有過這樣的需要,但現在變得虛弱的身體催使他的精神也變得易倦。但長久練就的精銳觸覺還是讓他一醒來便察覺到房間裡多了一道存在的氣息。
啊…對,還有這個人。
那是坐在這淨白房間裡正午陽光照耀中的一道影子,木製椅子上的男人有著一頭醒目的紅髮,臉上不見眼罩,從前隱藏起來的右眼卻和左眼沒有任何分別,一樣平衡透晰的草綠。
這個從前叫做拉比的人。
椅上的人發現他的甦醒,手中原本在讀著的薄薄紙頁被合上。
現在稱之為書人。
對方展露出微笑道,再自然不過。
神田不費氣力的便認出了他。儘管代價是得把剛才所作難得冗長的夢境忘卻。
「早安。」
書人,或拉比,或迪克,或誰都好,像兔子一樣溫順又狡猾的男人如是說。
他 們所認識的那個拉比在與千年伯爵一戰的末期繼承了書人一職,整個過程發生得很突然,叫人始料不及,但在混亂不堪的戰爭中誰也無法確切地體認那隨之而來的改 變;儘管他作為『拉比』一直待到了戰爭結束,也是戰勝關鍵的重要一員,但在一切結束後他便順利成章地脫離了黑教團,只有在間中發生大事件時來訪一下,做點 事後記錄的功夫。
成了書人後他擁有過的名字便變得無意義,因為他的身份已經是歷史以外的記錄者、彷如並不存在的存在。因為如此徹底的捨棄與遺忘,他每次的做訪反而引來黑教團內上上下下的不安。昔日於他共事過的人都彷如被重擊了一拳,就像被窺視了過去或背叛了一樣的感覺。
據 說剛開始時利娜莉拒絕相信其轉變,一直躲著成為了書人的拉比;連亞連一開始也適應不良,跟對方碰面時打招呼也顯得尷尬生疏,一直到最近才稍為改善,態度總 算變得客氣多了,就像剛認識的陌生人面前一樣地禮貌。神田猜想那個白痴豆芽仔大概總算理解到接受某些無可回頭的改變了。事實上目前黑教團裡除了新人外,大 概就只有室長科穆伊和神田能以從前的態度來對待新任的書人。
看著眼前有一段日子不見的舊伙伴,神田掉給對方一個不需要解讀的「你 幹麼來了」眼神。對方只是笑了笑便自椅上站起來,隨手放下手中的書頁邊說著「剛剛在看這份最新一期的團報,還是一樣有趣呢…」之類的閒話,無論是起身的姿 態還是聳肩的態度,都自然得彷彿他只是碰巧經過便進來坐坐般,卻帶著整身漂泊的氣息。他還順手拿起了神田睡前擱在一旁的毛線外套,大概是想遞予給其主人。
正值其時神田想自躺睡著的姿勢轉為坐姿,對方似乎因為看見他剛醒來的樣子想伸出手參扶他一把。但──近乎理所當然的──立即招來神田一記兇狠不留餘地的警告眼神,當下就被拒絕得了當。對方只好攤了攤手一副『真沒你辦法──但至少穿上外套吧?』的表情等待到他收下了才退坐回到椅子上。
神田由始至終都沒有感謝他的意思,只是把毛線外套隨意披到肩上便隨即發問:
「怎麼了?你這趟趕來是要記下我的死期嗎?」
「依舊如此單刀直入嘛。」
現任書人眨了眨眼,卻並沒有反駁的意思。一轉頭就像想起了甚麼,突然說起另一件毫不相關的事:
「對了,我從前作為『拉比』有跟你提過嗎?剛剛你那樣子……我是指你剛才睡著的時候啦,和我第一次與亞連.沃克碰面的情況非常相似。」
神田聞言下意識地皺了皺眉,不止是因為對方扯開話題的做法,還因為話中提及的另外一人;對於眼前這個不再是拉比的拉比將以往總是以眶稱稱呼人這一點改變了,他意外地始終無法習慣。他彷彿抖正似地反問:「豆芽仔?」
「對。」『拉比』於是晃著腦袋點了點頭便自顧自地說下去:「他那時因為在逆轉之城出任務而受了傷,躺在病房裡,利娜莉.李也在隔壁呢。科穆伊.李室長指使我去幫忙拿繃帶,我卻只是暗自驚訝那個脆弱得像外頭下的雪一樣的孩子居然便是預言中的時之破壞者……」
那 是神田所不知道的事,也是他永遠不想探知的事。更何況這是來自於書人以著談論歷史一樣敘述的口吻揭露出某人與某人之間的過去──任何正常人都接受不了認識 的人被這種充滿了距離感的方式來形容。這期間神田好幾次幾乎控耐不住就要出手把這傢伙揍開三尺使他閉嘴,但當他對上對方那雙沒有包含任何情感的綠眼時,拳 頭的力度就徒然放鬆了。眼前這個是書人而非作為同伴的拉比,生氣的理由並不存在。
甚至神田曾一度認為自己跟眼前這個置身於歷史之 外的書人會處得比從前那個感情用事得讓人看不過眼的拉比更好。至少,這個拉比不會再表現得像個毛頭小子般對誰都放不下、很明顯地暗戀著利娜莉卻又同時向比 自己年紀還要小的亞連撒嬌、還像故意惡作劇引人注目的小孩子般『阿優阿優』地喊個不停;總之各式各樣的行為皆好懂得很。
然而那樣的拉比也是他們唯一所知的、有關於『拉比』作為拉比時的所有。
當日出現於黑教團自稱為書翁繼承人的傢伙就只有那麼多而己。從前的四十八段過去或以後沒有名字的一切都無從得知。所以正確的結論應該為:那個拉比其實比現下頻死的自己更早一步死去了。
思及此神田頓時揮手打斷對方:
「夠了,如果你要把你所知所有有關蠢豆芽的歷史都告訴我的話你現在可以滾蛋了。」而且不是他說,知道這種事對歷史有何作用?作為書人這種職位也顯得未免太無謂了吧?很遜耶……
被打斷了的『拉比』一副無何奈何的樣子地嘆息道:「唉,好吧,既然你一定要立即知道的話……我還在想把氣氛炒熱一下,再熟絡一點才開口會比較好……」
「你有完沒完的啊?!再不乾脆把你的目的說出來我就把你轟出這扇門!!」
「那,咳。」現任書人側頭過去一臉不好意思的說:「其實……我想請你把上衣脫下來。」
「你─說─甚─麼──?」聞言神田咬牙切齒的程度已達到修羅降臨的境界。
「啊 啊別誤會啊─」對方趕緊澄清:「是為了你身上那個聖潔所造成的梵印啦!因為在別的驅魔師身上都沒出現過像你這樣的情況,作為記錄是很有趣的材料呢!雖然從 前看過了、我也記得當時的樣子,但聽科穆伊室長說目前蔓延的程度已進化到最後期了,如果能讓我看一眼、記錄下來的話就最好不過了!!」
現任書人以為下一刻修羅便會拔刀向他斬來,但意想不到坐在床上披著一頭黑髮的神田聽完了他的說法後只是吐了一口氣,露出一臉『只是這樣就早說』的樣子。隨手扯下肩上的手線外套,翻起上衣便露出覆蓋了整個上半身、如刺青一般源如他心臟位置的烙印。
還來不及因為對方爽快的行為而鬆口氣說出「原來你不介意嘛…」之類的感言,『拉比』就被展現於眼前那龐大得宛如擁有自我意識生長至極限的梵印止住了一切語言或動作。
這樣的存在對於作為宿主的人來說卻不可或缺:以生命換取對抗惡魔的能力。猶如自悲劇中殘存下來的生者被千年伯爵賜予實現死者重生這願望,即使灼痛到受盡傷害也無法放手的最後力量。
「看一眼就可以了吧?以你的記憶力。」神田打破了靜默,以著不多加以評論自身情況的態度把衣服再次穿上。
「…沒問題了,謝謝。」現任書人頷了頷首,那是已將剛才所見的細節都寫進腦海裡的了然貌;然而,伴隨著所見的事實被勾起的些微悲傷感卻因為隱藏不擅而泄露了出來,乘著二人的沉默輕易而舉便佔據了一室,連同溫暖與安靜於空間裡倍增著。
這令人不安的氣氛尤其讓神田不爽,促使他忍不住略帶怒氣的問:
「連你也要把我當作死人一般看待嗎?」
現任書人怔住。
「你不用回答我。」
神田閉上眼躺到身後的羽毛枕上,一臉受不了的疲倦狀。剛才那一剎那對方露出宛如道別一樣的眼神提醒他胸口中那一道長久以來壓抑住的悶氣──自從搬進了病房以後便有增無減、因為利娜莉的泣顏還有豆芽仔的愧疚表情、身邊的人對待他的態度而日益加深的情緒。
「事實上與你無關,只是這陣子教團裡的傢伙都讓我煩燥不止…」
種種想法使一向藐視情感的他不禁露出厭惡的神情,一張美型的臉被扭曲得更像鬼,他甩過頭去不願多說的樣子。
「呵呵這樣子不行喔,要跟大家好好相處啊…」
『拉比』漾起了戲謔亦理解的笑容,卻並非因為對話內容,而是因為他同樣地在剛才那一剎那見識到神田眼中是如此清晰的寫著──
我 絕 不 會 就 此 死 去
「你準備回去修改你的歷史好了。」神田最後說。
「啊啊、樂意至極。」對方笑得開懷,在走前許下如此的承諾。
我絕不會就此…
那一次之後,一直到面臨死亡前的一刻,神田仍對於當天離去了的人到底是書人還是拉比,存有一絲比落葉更為脆弱的不確定感。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