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Drop in the Ocean
滄 海 一 粟
Atlanna跟她的愛人和兒子道別,滑下的淚水隨她躍進海中的身影,瞬間便被浪濤帶走。
她回到了那個哭泣並不會被發現的世界。水的世界。
她的世界。
※
Arthur Curry在西部峽灣搭上了便車,老舊褪色的小貨車駕駛在顛坡不堪的路上搖搖晃晃前進。有風景、有酒、還有冰冷刺骨的寒風如老朋友般等待著他,半躺在漁網和繩索上,那是他最愛的位置。
他瞄了一眼身旁那一個屬於外星人的箱子,忍不住再灌下一口酒。
中途他不知不覺睡著,醒來時迎面一陣細雪,點點冰涼,一落到皮膚上便被溫度溶化,化成水滴。他盯著指尖上的露水,彷彿在流淚,讓他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久違的夢裡,母親白金如絲線的曲髮交纏在他指間的觸感,她拿著小熊布偶和小小的叉子細說著遠古的歷史傳說,可是故事的最後她卻站在海邊,淚水如泊岸的浪花濺在他的臉上,告訴他終有一天她會回來……
然後貨車的速度慢下來了,路面感覺也變得更為平穩,Arthur坐起來,甩了甩頭,四周所見的黑沙和岩石皆蓋上一層白色輕紗,棉絮般鬆軟的新雪俯伏其上。車子開始進入人群聚集的區域外圍,距離海邊仍有一段距離,遙遠的浪潮卻像心跳聲一般吸引著他。
躍下貨車時,看見他出現的村民只是朝他拉了拉帽沿或是一個點頭後便繼續埋首做自己的事,漁村和平常一樣安靜、寂寥,彷彿幾天前世界另一端的異星入侵跟他們絲毫無關。
他來到海邊,還沒把外套脫下,一個身影便從岩石間出現。
銅金的啞綠鎧甲,滴著水,暗紅色的髮彷如流著血一般。
「你一直在這裡等我?」
他喊,聲音越過強烈的海風。
她輕挑起的眉毛彷彿在反問:這不是顯然易見嗎?
※
Atlanna才剛進入亞特蘭提斯的范圍,Orvax便帶著重兵來迎接她,表面上是歡迎她的歸來,但彼此心知肚明是提防她做出任何攻擊性的行為。
「我是自願回來的。」她掃視一整排的王室侍衛,重甲下一張張臉孔在看到她手中的五叉戟時皆顯得敬畏而恐懼,顯然聽聞過幾天前她一人便把派去搜捕她的前哨隊伍全數打敗。
「很高興你終於醒悟,回來你的國度履行作為女王的責任。」騎在白色巨齒鯊上的Orvax開口,一如她記憶中的高傲和冷漠。
Atlanna挑眉,「我回來是為了保護我愛的人。」她無意隱瞞,一如她當初離開的原因般坦蕩。
Orvax無視她的回答,眼中只閃過一絲不屑,轉身離去。
重回海洋的懷抱讓她體驗到愈往深處便愈為冰冷。
然而這是她能保護Thomas和Arthur的方式,她的選擇。
Atlanna握緊手中的五叉戟,往亞特蘭提斯的深處游去。
※
冬天的海沖擦著兩人腳下的黑沙,遠處孤立於礁石上的燈塔驅散著薄霧。
「我來迎接你,亞特蘭提斯需要的王。」
披著鎧甲的紅髮女子說。
Arthur用著『你是認真的嗎?』眼神看著對方,老實說他很少嘆氣,連之前幾天得和自稱是蝙蝠俠的傢伙還有一票異能者合作打倒一堆異星怪物他都挺過去了,但眼前這個來自亞特蘭提斯的女子比他所知的任何一個人更固執,他忍住在她面前翻白眼的衝動,把手中的母盒遞給她。
「既然你來了,正好省下我下水一趟,這就還給你。」
「是你的責任把它還回去。」
「你們亞特蘭提斯人真是一板一眼到極點。」這下他終於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你也是半個亞特蘭提斯人,」她的存在彷彿就像是非要提醒他這點不可,「再說我可不想Orm在中途把母盒奪去。」
「他要這個來幹麼?」沒想到對方會突然提起很久沒聽過的兄弟的名字,Arthur皺起眉,「話說回來你把我這個弟弟說得像什麼洪水猛獸似的……」
「你不知道他,我和他一起長大,」她搖了搖頭,本來嚴肅而美麗的臉容流露出一絲不安與遲疑,「正確來說,我和他一起由Atlanna女王──」
「別提起她,」他隨即打斷對方,「你沒有資格──」
「我和你有一樣的資格。她至於我就如一個母親,我愛她一如你愛她。」
「正如我所說,」他一字一頓地加重了語氣,盯著她彷彿她的話語是火石,點燃起他內心深處的怒火:
「亞特蘭提斯沒有資格談論我的母親。」
※
Atlanna從此被軟禁在宮殿裡,Orvax隻字不提她在陸地上擁有的一切,彷彿就此便能如沙上寫字般用浪花將之抹去。
她太清楚大部份亞特蘭提斯人鄙視陸地上的人類到近乎深痛惡絕的地步,而Orvax這樣的貴族更是箇中的佼佼者。擁有兩棲能力的王室比誰都更重視血脈的延續和保護,以此維持權力頂端的位置。一直以來他們擁有的資源比陸地更多、更廣、也更長久,而亞特蘭提斯更是以科技而聞名於七國間,人類至於亞特蘭提斯人來說只是個佔有少數領地的落後民族而己。
Atlanna是自願走進這個用珊瑚與貝殼所打造的牢獄裡的,但她一天比一天想念Thomas和Arthur。她不確定什麼時候才足夠安全讓她回到地面,也許得待Orvax退位之時?但無論多久她都必須等下去……
她堅信總有一天她能回到他們的身邊。
這一點,她大概比任何一個亞特蘭提斯人更為固執。
畢竟她是亞特蘭提斯的女王。
然而,Orm出生後Orvax並沒有放鬆任何戒備,Atlanna依然被限制著能夠活動的範圍,和身上裝飾用的珍珠、瑪瑙沒什麼分別。這伽鎖似的生活一直持續至Orm進入學習的年紀,Vulko被指派來作為貴族們子裔的導師才出現了轉機。
Vulko對Atlanna的忠誠源於他對這個國家的期望,他希望Atlanna的歸來能夠代替以侵佔和攻略為長遠目標的Orvax。他深信唯有Atlanna的領導下,亞特蘭提斯與其他國度才有建立真正長久的和平──什至和陸地並存的可能性。
因此當Atlanna請求他代替她到地面上看望她的兒子之時,他答應了,並決定把自己所識的一切相授給她在陸地上的兒子。
不止是因為Arthur和Orm一樣擁有繼承亞特蘭提斯之王的資格,更因為他的存在本身便是連結著海洋與陸地的橋樑。
Atlanna後來把自己五叉戟交給Vulko,讓他在時機成熟時將之交到Arthur的手中,告訴他這是她給他的禮物,將會守護他直到他們再聚的一天。
※
冷冽的海風中,兩人對視著。
她的沉默和他的憤怒同等重量,彷彿想要理解彼此的想法卻更像在防衛各自的底線。
良久後她終於說:
「亞特蘭提斯向來愛恨分明,我們不會羞於表達愛,但也不會忘記仇恨。你顯然也具備這兩點。」
Arthur立即哼笑出聲,「我的確不曾忘記過你們亞特蘭提斯人那種殘酷的愛。」
她再度皺起眉頭,似乎想要反駁,卻在察覺到他突然頓住的神情而停下,緊接著她也感覺到了。
她轉身,望向他視線落在的海面之上。
遠處就像風暴來臨一般,不知何時已烏雲密佈。
Vulko自海中而來,伴隨著泊岸的波浪化成潮水與泡沫於腳邊。
「他要來了。」
年長者來到他們面前如是說,手中拿著的矛刃一如他帶來的警號。
紅髮女子隨即緊張起來──Arthur這才想起他不曾問過對方的名字,然而眼下未免為時已晚──她看了看Arthur又望向兩人之間的母盒,顯然他們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Arthur,你得趕快趁Orm來之前──」
Vulko卻揚手阻止。
「現在還不是時候。」
她咬牙,半秒後便點了點頭。
Arthur不禁挑眉,本來抱起雙臂觀察著他們的他能感受到面前兩個亞特蘭提斯人的憂心凝重猶如擲海的錨,而她快速的退讓更足以說明他們對Orm的忌憚,什至不惜一切要避免兩兄弟碰面……這進一步加深了他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兄弟的疑惑。
「很快,Arthur,但不是現在。」
一旁的Vulko突然對他說,臉上掛著的微笑既是安慰又像是告解。就像過去一般,這位導師憑著其豐富的閱歷輕易便看穿他的想法。Arthur搖首,沒有答腔,什至不知道自己該覺得好氣還是好笑。
就在此時他突然感到三人腳下沙石間的海水正逆流而上,紅髮女子揮動起雙臂,形成數柱卷流,將地上沉重的母盒抬起至Vulko面前。
她對Vulko說:「母盒由你來拿回去,我可以擋著他。」
Vulko接過,不忘提醒對方:「不要挑釁他。」
她露出複雜的微笑,遲疑了半秒後才點了點頭。
而旁觀的Arthur儘管不動聲色卻不得不驚訝於她的水控能力。就算連Vulko也需要利用自己的武器才能借助水的力量,她卻徒手便能左右海浪……
「而你,Arthur,快離開。」
她的眼神轉回到他的身上,說出的卻是和一開始相反的句語,近乎命令的語氣。
Arthur把眉毛挑得老高,但剛剛才見識過對方的能力,而且他本來就不想蹚進這淌渾水裡,所以和她對視半秒,他便決定從善如流地聳了聳肩回答:「再好不過。」
他拉緊了身上的外套,而就在他要轉身之前,她突然說:
「也許我們都得放下過去那些愛恨。」
他停下腳步,迎上對方的目光。
「你我該著眼的是未來,有關我們的存亡,海洋相連起的陸地,」她說,卻同時一臉欲言又止,彷彿還有更多的事想要告訴他,但她沒有時間了,於是她對他說:
「我會再來找你的。」
他想不到回答的理由,只好揮了揮手,轉身於細沙上邁步踏出一個接著一個的印記。
離開沙灘前,Arthur忍不住回頭,他把下巴埋藏在豎起的大衣領下,迎來一陣刺骨的寒風,剛好Vulko的身影正沒入於海濤中,紅髮女子的背影於礁石間則不為所動,雕樣一般,四周只有不曾停竭永不休止的海浪,而她身上的鎧甲像鱗片、又如淚光一般閃爍著。
她在等待著。莫名地於他的腦海裡和他的父親於燈塔下一再等待他的母親的身影重疊,那令他感到矛盾的刺痛,猶如他把什麼遺留在原地,比方說,她的名字。
※
「她的名字是Y'Mera Xebella Challa。」
Atlanna彎下腰時,銀白成金的髮絲隨著水流輕輕拂過女孩的紅髮,另一隻手則落在兒子的肩上。
她朝兩人微笑。
和母親酷似的短金髮男孩看了她一眼,然後拘謹地朝女孩微微彎身,緊記著之前Vulko教導過他有關於王室之間的禮儀。
「Orm。」
「你可以叫我Mera。」
年紀相仿的女孩伸出手,他猶疑了一下才回握。
「……我就叫Orm。」
Atlanna忍不住比兩個孩子更早笑出聲響。
戴著金冠穿著綠色鱗甲的澤貝爾公主,Mera,Nereus的女兒,擁有控水的能力,還有和父親一樣的耀眼紅髮,在深藍的海裡眩目得猶如一朵盛開的玫瑰。
當Atlanna解釋給她聽何謂玫瑰之時,Mera露出與年紀相乎的好奇和疑惑,難以想像出脆弱而美麗的陸地花朵。Atlanna仔細地形容給她看,那層層疊疊柔軟的花瓣包裹著的蕊與香氣,莖上長著綠葉與尖刺。
Thomas曾經送過一束給她,當時Atlanna還在學習岸上人們不同的風俗,不解對方為何要把正長得最好的植物採摘下來卻並非享用、還無法永久保留。Thomas單手摸著後腦,露出一貫傷腦筋但溫柔的笑容,儘管沒有合理的解釋,但他告訴她,這是陸地上人們表達愛意的其中一種方式。
她無法保留他藉著花束送給她的愛,只好將之長存於她的記憶裡,直到重逢的一天。
Mera聽完她的形容過後意識到自己大概永遠無法親眼看見玫瑰而顯得有點洩氣,Atlanna告訴她將來總有機會到陸地去看看,Mera眨著眼睛像是無法相信一般,卻又帶著一點希冀。
Atlanna同時也教導她如何運用自己的能力。
「水是有生命的。」
她用五叉戟輕撥出一個漩渦。
「海洋是孕育出一切生命的源頭,作為生命之源,水有著最為強烈的意向,所以我們亞特蘭提斯人才會如此頑固,」她微微一笑,「而要控制有生命的東西所要付出的代價……比你想像中更為巨大。」
當她再度擺動戟時,稍微用力,漩渦看似跟隨她的舞動,事實上卻是朝相反的方向流走,彷彿想要掙脫她的掌握一般,她輕瞄雙眼,瞳孔燦放著金色的光芒,水和氣泡才隨之轉向,最後融化於海中。
Atlanna眼中的金色光芒漸漸暗下,接下來她轉望向旁觀的女孩,示意對方一試。
Mera於是伸出雙手,掌心朝內,沒有任何更多的動作,卻集中精神盯中掌間的位置,好一會兒什麼也沒發生,直到Atlanna發現Mera四周開始出現如珍珠般串串細小的氣泡,它們凝聚到其手中,而此時Mera已經皺緊了雙眉,彷彿用盡全身氣力才能維持那些小得在顫抖的氣泡,而她的雙瞳間正閃耀著明亮的顏色。
Atlanna打從心底地感到驚訝,她並沒有預想到對方那麼小已經能夠有辦法在深海裡把氧氣自水中分解出來製造氣泡……Mera比她所想的能力還要巨大。
她很喜歡Mera,儘管她是在並不怎樣理想的情況下來到亞特蘭提斯的。
分裂的七個國家中,亞特蘭提斯與澤貝爾的關係向來最為緊張。下沉後,亞特蘭提斯專注於回復至當初頂尖科技的水平,而澤貝爾在百慕達三角洲建國後一直忙於擴展版圖,其好戰的傳統歷史和亞特蘭提斯不相伯仲,國王與皇后更常常親自領軍出征,頻繁的戰事讓Nereus把Mera送來亞特蘭提斯避開戰火。
Orvax什至充許Mera和Orm一同跟隨Atlanna和Vulko學習。Atlanna能猜到Orvax和Nereus兩人的用意,戰爭雖然是原因之一,但能讓Nereus把自己的女兒送來與澤貝爾關係向來處於競爭狀態的亞特蘭提斯更多是因為政治考量。
──聯婚也是手段之一。
而Mera就像她一般,從小便被灌輸國家的命運與自己皆為一體,視之為己任、並以之為榮。Atlanna幾乎能夠預想到多年後長大的她不會拒絕,什至會認同那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安排。
連她自己也曾經深信不移。
Atlanna看著眼前年紀尚幼的兒子和Mera兩個孩子正遵從著Vulko的指導,小心翼翼地朝一隻還小的鯨鯊靠近。
他們四周還有多種深海動物漫游著,從大王魷、魟魚、蜘蛛蟹、海龍,以至各種不同類型的的鯊魚和鯨魚。大部份都還處於幼年期,體形不大,卻依然嚇人。
這是作為王子與公主的兩個孩子第一次接觸大量不同的猛獸,他們的職責是要從中選取座騎。
亞特蘭提斯的交通工具早已發展得極為先進,但在深海裡、尤其是戰爭中,再強大的科技也比不上活在其中的生物,每個王國的軍隊都具備一支強大的騎兵作為前峰,而驍勇善戰更是每個王室成員必備的條件,駕御深海生物自然成為身份的象徵。
為了培養出優秀而忠心的座騎,大部份貴族子裔都會遵從傳統,自小便會挑選出自己的座騎並一同接受訓練,被選上的水中生物在正式上戰場時還會被配上戰鬥中所需的武裝鎧甲。
這些深海動物還很年輕,大部份雖然經過馴養但依然保留著掠食者的天性,有些顯得躁動難耐、得由護衛們拉扯著,有些則悠哉地游來游去。如此光景即使在亞特蘭提斯內也不常見,而Orm和Mera更是覺得嘆為觀止。
嚴格來說,Vulko才應該是王室成員的正式指導,但Atlanna不想錯失親自看顧Orm和Mera的機會,而且她得給Vulko製造機會讓他能到陸地上教導Arthur,所以這天她也出現了,Vulko待上一陣子後向她點頭示意,Atlanna便差遣他離開,自己則留下來陪同兩個孩子。
Atlanna以為敬仰Orvax的Orm會選和父親一樣的巨齒鯊,而Mera會選擇澤貝爾世代培育的海龍,但兩個孩子都出乎她意料之外:一開始Mera的確與小海龍們嬉戲著,顯得再熟悉不過,然而她很快便發現了一隻在外徘徊的黑白殺人鯨。
Mera游向牠,Atlanna跟上她。兩人停在殺人鯨前,儘管外型巨大卻又顯得在這陌生的海域彷徨而無措,Atlanna邊安撫著牠,邊告訴Mera,殺人鯨剛出生的兩年都會緊隨著母親,這隻應該是剛滿兩歲便得離開母親,被帶來這裡。
Mera聞言沒作聲,卻露出早熟而明瞭的眼神,大概是想到和自己相似的情況,接下來她都一直待在殺人鯨的身旁。
而Orm則被外表最不顯眼、卻又極為獨特的深海生物吸引著。
他本來是在鯊群間打量著,然後他在貼近海床的沙石間發現了牠──不留神便會錯過,因為其厚如岩石的皮膚讓牠和四周融為一體,有著蜥蜴一般的長相,身形如鯨,尾巴卻像海鰻般靈活地擺動著。
在黑暗中那雙細小卻尖銳的眼睛緊盯著他看,然後牠張開巨鱷一般的嘴巴,露出尖得發亮的牙齒,伸出的舌尖分叉探索著四周。
Orm並不覺得害怕,反而深深為之著迷。
「滄龍,而你選了牠,」Atlanna的手從後搭上Orm的肩膊,看著他的眼神理解而睿智,「牠們是非常稀有又古老的物種,遠古的海中之王,頂尖的掠食者。」
「那牠將來可以和我一起當上統一整個海洋的王。」
Orm抬頭對她露出難掩興奮的表情。
Atlanna忍不住揉了揉小兒子的頭,強壓下微妙的心痛只露出驕傲的微笑。然後她抬頭看往不遠處的Mera。
他們的命運早已被決定。在亞特蘭提斯裡,公主或王子,國王或皇后,都先是戰士的身份,最後才是屬於自己的;他們在出生前便註定得以生命守衛國土及其子民。
她希望他們有幸擁有她和Thomas那般的愛情,無論是否跟彼此還是任何的人,可是他們和自己一樣流著王族的藍血,那伴隨而來的榮耀和選擇權永遠是一把雙面刃:長久以來亞特蘭提斯重視傳統,只看到進步的價值;然而如其讓活下來的亞特蘭提斯死守著那些沉沒於海底正在緩步崩壞的石像,她更希望他們能夠嘗試不一樣的可能性,開創出屬於他們的未來。
她無可歇止地想起Arthur。Vulko告訴過她,她的大兒子擁有和海洋生物溝通的能力,如果他在此刻在這兒……
「Orm,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有關於你在陸地上的兄弟嗎?」
Atlanna突然輕聲問,Orm頓了一下,雖然猶疑卻依然點了點頭。
「終有一天你們會碰面的,到時你們可以互相幫助彼此,在陸地成長的他與及在海洋裡的你,你們會是連結這一切的橋樑。」
她對他說,因為她曾經選擇逃離她的責任,換來她不曾後悔的一切,但她始終得回來;她學習到的是任何人皆需要想守護的人、想要回去之處,而她並不想他們獨自承擔作為她的兒子、亞特蘭提斯繼承人的身份,那對誰來說都過於龐大而痛苦。
如果他們流淚時會有人將之抹去,並能深切地感受,而非只是被海帶走。
※
現任的亞特蘭提斯繼承者踏上陸地。
自水中而來的Orm,渾身披著銀亮的鎧甲,即使在陰暗的天色中,海水滑落銀甲時依然耀眼如彗星一般。
他的侍衛緊跟隨後,站在離岸邊不遠處的淺灘處,半身仍在水裡,頭盔所發出的幽光讓他們從遠處看來猶如鬼魂一般。
而在礁石間等候著他的Mera和他彷彿是日與夜的對比,暗啞的金與綠和紅,沒入陰影的顏色中。
她深吸一口氣,準備迎對他,儘管他們自小便認識卻並不會因此而感到輕鬆──什至可說是因此而更難應付的對象。
「Mera。」他停在她面前時表情是一貫冰封般的莊嚴冷靜,假若他對她的出現感到驚訝,他完全沒有顯露出來。
「你來這裡幹什麼?Orm。」她問。
「我以為這才是我問你的問題,」Orm挑了挑眉,「我來這裡取回亞特蘭提斯的東西。」
「母盒並不屬於我們,」Mera更正,「亞特蘭提斯只是代為守護而己。」
「然而它被搶走了。」
「剛拿回來了。」Mera指出,Orm輕瞄起雙眼。
「我聽說是我在陸地的兄弟闖入亞特蘭提斯的範圍──」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Orm,我剛剛只是在這裡把母盒交還給Vulko,他跟我說你執意要親自過來,因此我叫他先回去,」Mera強硬地打斷說,「事情已經解決了,我不明白為何要勞煩亞特蘭提斯的國王特地來到岸上。」
「哼,」Orm顯然並不滿意,但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沒再追究下去。他退後一步,準備離開前對她說,「既然碰到你,那我想請你跟你父親說一聲,近期來我想要和他會面,在舊殿的遺址。」
Mera不免警覺。
「你有什麼想跟我父親說?」
Orm揮了揮手,Mera卻不想就此放過這機會。
「我和他一樣討厭地面,但那不代表澤貝爾會同意啟動戰爭。」
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身上,神情轉暗。
「我還記得小時候的你可不會退縮於戰爭或人類,」他回答,頓了頓後像是想起什麼說,「而且,我還想跟他談我們的婚約。」
Mera怔著,細思後卻不由得慍怒起來。
「別用我作藉口,我從不退縮,但你我皆知道這和婚姻或愛都無關。」
話才剛出口Mera便發現自己的錯誤,她竟然忘掉Vulko的警告,衝動下挑釁對方,那一瞬間Orm動搖的表情近乎受傷,Mera知道她同時傷了彼此,如其說這是一種拒絕,她剛剛所說的只怕會被Orm視之為一種背叛……
「Orm、我的意思是──」
「在我看來我們還是同一邊的,」這下換Orm打斷了她,在離開前他臉上已重拾一貫冷冰而嚴肅,什至為之前更甚。他緊盯著她說,「告訴你的父親,亞特蘭提斯和澤貝爾得站在一起,人類才是我們的敵人。」
看著Orm離去的背影,Mera突然理解到她自他身上看到的影子,不止是他作為Atlanna的兒子,更是Orvax的兒子。
※
Atlanna並不討厭Orvax,但對Orvax來說,她當初逃到陸地的選擇不止是一種拒絕,更是一種恥辱。即使Atlanna最終自願回來,Orvax始終沒有信任她,而亞特蘭提斯的人民中儘管有不少愛戴著她,但Atlanna留在岸上的時間依舊被視為離棄自己國家的背叛,與人類誕下王室的第一順位子裔更是受人詬病的污點。
Atlanna本希望她的等待能換來與Thomas還有Arthur重聚的一天,然而,事與願違。
「你的五叉戟呢?」
Orvax領著他的近身侍衛闖進來那一天沒有任何預警,她什至無法得知對方是如何發現的,卻又無法作出任何反駁,畢竟打從一開始她便知道有這可能。
「你該不會以為我永遠不會發現吧?」Orvax掃視過四周不見她那幾乎不離身的五叉戟,彷彿確認了什麼,慍怒地望著她,「難以致信,你居然一直瞞著我,還讓Vulko去訓練他,這還不是你出賣你的國家的証據嗎?你希望他將來篡奪屬於Orm的王位。」
「他也是我的兒子。」
「那是你和陸地人所生的──」
「Arthur,他的名字是Arthur,」在Orvax有機會用上任何侮辱性的字眼前Atlanna提醒他,「Arthur和Orm兩個都是我的兒子,誰來繼承王位應當是由亞特蘭提斯的人民來決定。」
「你該知道,你對自己的國家的背叛不曾被遺忘。」
Orvax近乎咬牙切齒地說出她的罪行,Atlanna卻沉默了,她沒有否認,這讓Orvax理解到什麼。
「……而你依然妄想你會回到陸地。」
「那並不是妄想,」Atlanna說,「我不愛你。從我回來第一天我就告訴過你,我想回到他們的身邊。」
「作為亞特蘭提斯女王的你竟然眷戀著陸地?」Orvax的怒火和難以致信一發不可收拾,「Atlanna,你竟然忘了你愛的應該是亞特蘭提斯,我從不需要你愛我,我只需要你給我生下一個孩子,難度你忘了我們的血統確保我們的兒子能繼承王位?」
「那是Orm,可是他不僅是如此──」Atlanna被挑起同等的怒意。
「他才是真正的亞特蘭提斯人,而你在岸上那個兒子只是個混血。」
兩人於盛怒中對歭著,四周的海水彷如沸騰一般,侍衛們幾乎不敢靠近。
只見沉默中Orvax的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下一刻,他開口了:
「如果你死了的話,那個陸地種就沒有任何機會了。」
對方眼神中浮現的黑暗令她感到寒意。
Atlanna在這一刻才理解到Orvax懼怕她,不只是因為她的選擇,更是為了保護自己與Orm的王座。
「或許我該說我很抱歉,但我並不,因為這是為了保護Orm,」本來的怒火由完全的冷酷取替,Orvax宣報,「你會成為獻給深淵和海溝的祭品。」
這無礙比死刑更難受,Atlanna強壓下反抗或求饒的本能,她知道自己沒有任何退路。
「如果這就是你的看法……」她咬牙回答,「我既然可以為了他們離開陸地以保護他們,我也可以為了保護Orm而死去。」
「不,這是你犯下的錯,和地面的人生下子裔。我會告訴他是因為他的母親不願意放棄她在陸地的兒子而得被處死,」Orvax斬釘截鐵地說,「這是事實。」
Atlanna瞬間理解到這意味著對方什至不會充許她跟任何人道別,無論是Orm或Mera、什至找Vulko替她把最後想說的話語傳達給等待著她的Thomas和Arthur的也不可能了……這讓她本來想要保持的鎮靜迅速崩潰,被痛苦所佔據。
Atlanna朝他怒吼,Orvax隨即下令一旁的侍衛將她拿下,並對著她說:
「他將來會拿起我的武器,成為統一亞特蘭提斯的王。」
Atlanna看清Vulko所懼怕的、Orvax從一開始便想征服海洋的野心。
「Orvax!你不能夠把亞特蘭提斯推向戰爭的邊緣!」即使被士兵們抓住,她依然想要爭取最後一秒說服對方,儘管徒勞卻無法捨棄,「打從沉沒以來,七個國家分裂和殞落的原因還不足夠嗎?我們不應該再發動戰爭、而是和尚存的國度找尋共存之道,還有地面……!」
然而Orvax轉身離開,沒再看她一眼。
她掙扎著,卻被無視、被制壓、最後被擊倒。
Atlanna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隻小舟上。
她被轟然巨響的雷聲喚醒,雙手被沉重的金屬手銬束縛著,無法掙脫。
閃電像斧頭般劃開天際,暴雨傾倒而下,小舟被海浪不斷地沖擊著。
錯覺猶如昨日,她在驚濤駭浪的暴風雨夜裡被海水送到燈塔下,然而這一次她醒來時不會看到Thomas的臉孔。
突然一聲撕裂的尖叫自她身後傳來。
轉頭看到登上舟上的黑色影子,那絕非人形的軀體露出閃著寒光的尖齒,還有利刃般的長爪。
即使早已聽聞過其恐怖,孤身一人面對怪物的恐懼,即使是戰歷豐富的女王仍不免感到驚悚。
下一秒爪子揮劃下來時,她反射性舉起雙臂用腕間的鐵鎖擋下,那一瞬間火花四濺,怪物竟然彈開了。
──牠們懼光。
她環視四周,一隻接著一隻的怪物將她包圍起來。
而船下是黑暗的漩渦。至深的海溝所在之處。傳說中惡夢潛藏的國度。
雨水混著海水滑過她的臉頰就像另一層肌膚,那一刻她無法分辦出恐懼還有思念的差別,因為面對怪物讓她發現她是如此害怕無法履行她對她的愛人的承諾、又同時如此希望能回到她所愛的人的身邊。
但她沒有流淚,反之,她睜著雙眼,瞳中散發出的金色光芒,連怪物也不敢輕易靠近。
她領悟到面前正是她唯一的出路,如果戰勝怪物能換來再見他們一面的機會……即使是抱著粉身碎骨的覺悟她也不能退讓,因為她還有需要回去的人的身邊。
她突然感激,還好在她的世界裡,無法感覺淚水,海早已將之帶走。
淚水至於汪洋的價值不過滄海一粟,傷心的價值如此微不足道。
而她已下定決心,留待到能感受的那一天再落淚。重聚的一天。
Atlanna躍下,再次回到深海的懷抱中。
2020.06.27